肖尚

世间的美丽有很多，有瞬间的，也有永恒的。永恒的美丽虽然可贵，但因稀少，再加上审美疲劳的缘故，永恒的美丽给人的印记也容易变浅。而最使人难忘的，往往是那瞬间的美丽，瞬间的美丽也就成为了永恒的美丽。

半年前，我和母亲的一次送别，使我终生难忘。直到那一瞬间，我才深深地理解了母亲，懂得了母亲。

临行前的一天，因为父亲工作更换的缘故，我们又一次搬家了。家，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多少温馨的记忆。当初的家庭变故，致使父亲离职，举家东迁，家那安定温暖的感觉已经渐渐淡漠了，取而代之的是侨居异乡的凄凉与无奈。一大清早，父亲母亲便起床了，收拾家当，虽然这并不是我所认可的家，却还是搬出拉拉杂杂的一大卡车东西来。在小叔叔的护送下，不久便到了早已联系好的新“家”，其实不过是一暂时的住所而已，姑且叫它家吧。那是一个郊外的学校，地方偏僻，不过环境还好，空气也很清新，到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远处偶尔还可以看到长鸣的火车。卸了东西，他们叫我在外面看着。看着他们进进出出，又脏又累，知命之年，竟落得如此境地，心中不免又酸起来。想当年，我家虽然不算富裕，但也还算小康之家，日子过得还算和和美美，且知天有不测风云，今天落魄至此。

布置好家具，转眼父亲已经不见了影子，母亲说他已经去报到了，时间很紧迫。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呆着，看着母亲仍然在忙上忙下，一会儿整理杂物，一会儿擦桌椅，一会儿又打扫地板、窗台。我说我要帮忙的时候她阻止了，她说：“明天就要走了，还是休息下，或者看看有什么东西没有收拾好的，免得到了那边，又要给你寄来，又麻烦又浪费钱。”我觉得也是，因为我的粗心，很多次都教他们那样做了。看着她将旧屋子变成新屋子，似乎看到了她从过去到现在，从她嫁入肖家那天起，都是这样。从早到晚，周而复始。她的手，从没有休息过，整天都在做这些又粗又累的活；她的脚，从没有休息过，整天都为全家人的生活而不停的奔走；她的脑，从没有休息过，整天都在为经济的窘困而焦愁。手不再有光泽，而是如铁一般的结实，弯曲得再也伸不直了，一次我无意中发现的；脚底板的皮已经厚得挠她没有知觉了，这也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水槽和梳子上的头发，越来越多了，尽管我天天清洁，可是天天都有，这是我经常看到的。“吃完饭休息下，下午我带你去买点车上吃的喝的。”她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忍着泪水，做饭去了。

下午的时候，先去了超市，买车上吃的喝的，每次我都选最便宜的，可是她每次都退了回去，拿了最贵的，我说用不着都买好的，她不理我。回家的时候经过市场，她说又要去买点蔬菜禽肉之类。可是，这次她都讨价还价。回家的时候，我拎着袋子，看了下她买的东西，才发现全是我最喜欢吃的。另一个袋子她拎着，明显一棵端端正正立着的大白菜。我赶上去，说“妈，今晚咱们就用大白菜做菜吧，我好久没有吃它了”。她说“不行，明后天你爸可能要吃，得给他留着。今晚，有你好吃的呢！”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没有爸爸爱吃白菜的喜好。冬日的夕阳下，母亲迈着年老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朝着她的方向，她的光明，她的幸福，坚定地走着。迟迟地，缓缓地，始终向前。泪水不禁又涌了出来。

第二天，父亲已经一早去上班了，剩下我和母亲。“你的东西都装了吗？吃的喝的都拿够了吗？”母亲问，我说：“拿够了。妈，你们以后要保重，生活上别亏待了自己。”“恩，知道，妈知道。你在那边一个人，你得好好照顾自己，别让爸妈操心，你这么大一个人了，万事多留个神。”“会的！”“你这新学期开始，肯定又需要买很多东西，你这次多拿点钱吧，买个什么的也方便些。”“不用，就按平时的拿就可以了，不要太多。”“坐车呢？公车，还有长途汽车，多拿些好，免得到时候麻烦。”她从钱袋里拿出650块，给我。可是里面分明就只剩50元的零钱了。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再拿20吧，万一用得着。”我急了，说道：“已经超了很多了，不要了！”一阵一阵酸楚涌上我心头。母亲拗不过我，终于没有给我。她说：“你明年要申请到贷款就好了，我和你爸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说“希望吧！”其实，我明白这只是一个泡影。

到了该走的时间，母亲说要送我，我同意了。阳光出来了，煦煦地，给人无限的温暖，照在这冷寂的大地上，照在父亲勤勤恳恳工作的讲台上，照在我和母亲一同走过的大道上。我不让她送我到火车站的，这条路我都走了很多回了，一来没有必要，二来怕母亲有事要做，就只许她送我到公车起落站。

候车的人很多，母亲见状，很快进了车，放了行李，坐下。司机叫她投币，她说她不走的，弄得司机莫名其妙。等我上了车，她说“看你那斯文样，再不快点就没有位置了。”我说“站着也没有什么？”“从这到火车站还有好段路程呢，不多说了，你到那边自己保重。”匆忙之下，母亲下了车。我坐在窗口，车已经徐徐启动。扭过头，突然看到她在车外不停地说着什么，还敲着玻璃，似乎还有很多事要交代我，隆隆的马达声早已经掩盖了母亲的声音，其实我明白她想说什么。我张大口并且挥手，示意她回去。可是她还跟着汽车，一边说，一边扭动胖乎乎的身子跑着。汽车加速了，她停下了，好象有所失地，看着远去的车，远去的我。刚扭过头要往回走，可是她马上又掉转身子，又想说什么，还更加跟了几步。这时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任由它在脸上滑落，只是我始终回头紧盯着窗外，盯着窗外那个痴痴的女人。在模糊的视野里，到那时我才发现，母亲今天穿新衣服了，一件紫色的，毛茸茸的鸭绒服。车，越行越远，母亲那可爱的身影也渐渐消失了，只剩下街道两旁挺拔而光秃的白杨树。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当时的一举一动，我仍然历历在目，恐怕这也是我此生永难磨灭的记忆。母亲，一个普通的女人，既不美丽，也不聪明。然而，她却是一个极为要强的女人，什么事都要求做得尽善尽美，因为过分要强，弄得她与婆婆不谐，丈夫不和，子女不快。这也是她不聪明，笨得可爱的表现。记得首次高考那年，我考上了第二批的某重点大学，结果由于她的一句话，愤怒之下，我硬是没有去，回来复读。那年正是父亲出事的那年，真是祸不单行。一年里我没有回过家，连过年回去都没有叫过她一声“妈”。现在想起来，很多事都很难说清楚谁对谁错，也说不清楚。母亲一生，艰难坎坷无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她常常自叹说“这一生只有她的女儿是懂她怜她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母亲。爱她，恨她？连我这个做儿子的也说不清楚。

直到后来，渐渐听父亲说他们现在的境况每况愈下，还得负担我那庞大的学费时，我常常想起她来，想起她做着又脏又累的活为我挣学费时，一分一分，一毛一毛，一块一块时，我的心震动了；想起那天她送我上学时，紧着汽车跑步的情景，欲言又止、辗转反侧的情形，我心里的那堵墙彻底崩溃了。母亲，仅是一个初中毕业的人，她绝对不会有任何矫情的想法和作法来博得我对她的谅解，然而她的举动却成了人世间任何母亲关爱子女最真实、最生动、最感人的“表演”！她对我的爱，对子女的爱，是最原始的、最本真的感情的表达，是毫无企图、毫无掩饰的真情的流露。那么，我有什么勇气和理由去怀疑这样一位母亲的爱呢？随着岁月的流失，才发现什么是真诚、永远，不管她曾经有什么样的过失与错误。那一瞬间的美丽，在我心中将成为永恒的美丽。

2006．8．28 秋夜    电子科技大学中山学院  龙腾阁

 

个人简介：本人肖尚，出生于四川省绵阳市一教师家庭，现就读于电子科技大学中山学院，爱好文学艺术。长期任四川省文同诗社理事，中国西部文学网等各大网站文学类版主等职务。作品分藏于诗集《苦吟集》，论丛《微言集》，文丛《沧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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