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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孤儿寡母—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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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01:17:1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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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一如既往地出现在车站,整夜埋头扫煤,与以往不同的是有一双眼睛开始注视着妈
妈。当妈妈扫完一袋煤,林福增会突然窜出来,也不经妈妈同意,背起煤袋就走。最初妈妈
以为他要抢煤,拎着笤帚就追。当妈妈气喘吁吁地爬上护坡,要与之拼命时,却发现他已然
把袋子放在地上,正充满友善地瞧着她。妈妈看着那瘦削的脸庞,突然觉得这个大孩子还是
那样的可怜。

一个深夜,妈妈坐在护坡上,觉得很困,她已经感冒好几天了,头很疼,似乎有些发烧
。在出发前她喝了很多水,但现在依然口渴的厉害。妈妈太累了,眼睛涩涩的,她顾不得脏
,靠在煤袋上想歇会儿,但极度疲劳的她稍一松弛就睡着了。那一晚,霜洒满地,月光如雪
。妈妈身上的棉衣虽厚,却依旧抵御不住子夜的风寒,她不停地颤抖,遍体酸痛。妈妈想挣
扎着站起来,却又觉得连这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她只好安详地躺在那儿,周身冰凉,似乎漫
天遍野都在下着鹅毛大雪。突然,她听到有人在叫“妈妈”。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林海
又像林江。妈妈艰难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身影。她痛苦地合上眼,以为自
己大脑出现了幻觉。但那声音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渐渐地,妈妈竟然听到了沉重的脚步
声。她再度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身边走过。妈妈呆在那里,眼泪流了出来。
那是一个让她终生无法释怀的身影,挺拔的身躯,稳健的脚步,那体态,那姿势,同她记忆
深处日夜思念的爸爸并无二致,甚至连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妈妈的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她
都顾不得擦一擦,只是贪婪地注视着。她连个大气都不敢出,因为在梦幻中她曾无数次地冲
上前,但总是在即将抓到爸爸的时候扑个空。妈妈默默地注视着,直到那个影子即将消失在
她视野中时,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带着哭腔大喊道:“林子轩——”然后倒在地上
,轻声啜泣。

妈妈做梦也没有想到,伴着她的叫声,那个影子突然止住脚步,往回观望,然后飞步跑
回来。那人抱住妈妈,妈妈也死死地抓住他,就见他眼圈发红,泪往下落,大声地叫着“妈
妈”。妈妈仔细一看,竟然是弟弟,她紧紧地抱着弟弟,再也不肯松手,哭着喊:“江江,
你总算回来了。”然后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哭声传出去很远,正在远处休息的村民以为发生
了意外,纷纷跑来观望。妈妈泪流满面,她落泪是因为对儿子极度的思念,她无时无刻不在
挂念着弟弟的安危。弟弟也泣不成声,他刚从长途客车上下来,进家后急切地叫着妈妈,却
发现家中空无一人。弟弟的心都凉了,生怕妈妈有什么闪失,他像疯子似的跑到外公家,在
深夜将两位老人叫醒。老人见到弟弟惊喜万分,但不等二老说话,弟弟气喘吁吁地问:“我
妈呢?我妈呢?”外公咳嗽着告诉弟弟妈妈在车站扫煤。说完,他刚要叫弟弟进屋暖和一下
,没想到弟弟拔腿就跑,几秒钟后便消失在胡同中。一路上,弟弟想像着妈妈一个人在家所
要经受的苦难,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地跑到车站。他把见到妈妈的各种场景都想遍了,但终
归没有想到结局会这样凄凉。他看着眼前的妈妈,裹着一身臃肿的棉衣,就躺在冰冷的地面
上,头枕着煤袋子,脸上漆黑,被泪水冲出道道斑痕M?颐窃谝黄鸬氖焙颍?杪枳苁俏尬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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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村民都默默地站着,生怕发出一点声响。许多人早已泪流满面,悄悄地用衣袖抹
着眼泪。直到一辆火车进站,发出刺耳的鸣笛声,村民们才纷纷散去。弟弟和妈妈也略从悲
痛中解脱出来,妈妈擦掉眼泪,说:“江江,我们回家。”弟弟也止住哭声,扛起煤袋,搀
着妈妈向村子走去。

皓月当空,寒气逼人,妈妈看着弟弟箭步如飞,又欣慰又心疼。走了一会儿,妈妈关切
地说:“江江,把东西放下,歇会儿再走。”弟弟止住脚步,说:“妈,我不累。”妈妈抚
着弟弟的后背,说:“妈累了,你坐下来歇会儿。”妈妈说着,在路边一根木头上坐住,弟
弟也顺从地坐在妈妈身边。

妈妈看着弟弟,有些难过,弟弟身上穿的呢子大衣与昔日她给爸爸买的那件一模一样。
如今的弟弟,面部饱满,肤色白皙,整个身体发育的匀称而结实。弟弟也瞧着妈妈,发现妈
妈嘴角露出笑容。妈妈在想,自己当初的担心是多余的,江江在外面的这几个月并没遭罪。

妈妈的眉头舒展开来,问弟弟道:“江江,你们去山西哪儿了?”

弟弟摇摇头说:“我们没有去山西,而是去了河南。”

妈妈听了,一脸愕然。弟弟坐在木头上,蜷成一团,说起了前些日子的经历。

……

弟弟上的车是辆福田轻卡,车厢上铺满了稻草,十几个蓬头垢面的小伙子横七竖八地躺
在中间。弟弟刚爬上去,汽车就启动了,沿着102国道招工。从中午折腾到深夜,总计招了
三十二人。司机兼招工头扔给他们三床被子,然后在茫茫的黑夜中向南方驶去。黑夜,伸手
不见五指,汽车跑的飞快,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狂奔。这些初次出门的民工都毫无睡意,任
冷风在耳边猛烈地吹着。弟弟有点害怕,他抬起头,眼前是深深的夜色,驶出许久才能偶尔
见到一两盏昏暗的孤灯。他不知道车将驶向哪里,毕竟山西对他来说显得过于遥远。

突然,他面前坐起一个人,迷迷糊糊地要在车边小便。弟弟急忙拦住他,说:“车跑的
这么快,你非掉下去不可。”

那人被冷风一吹,激灵一下精神了。他瘫在草堆上,掏出一支烟,然后从口袋中掏出火
柴。弟弟听到火柴的声响,忙说:“小心着火。”那人想到周围都是稻草,吓一跳,赶紧把
塞到嘴里的烟又装回盒子里。

他问弟弟道:“你是林海的兄弟吧!”

弟弟听了,很意外,问道:“你是谁,怎么认识我的?”

那人嘿嘿笑道:“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大哥,我和他是同学。”

一谈及我,弟弟兴奋地说:“我哥上大学啦,是律师专业。”

那人不屑地说:“律师有什么好的,还不是谁有钱就听谁使唤?”

弟弟的眉头皱起来,没好气地说:“律师不好,但你能考上吗?”

那人居然说:“想当年我可比你大哥学习好。”

弟弟“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也不上税,我大哥考试从来都是第
一的!”

那人沉默一会儿,说:“以前,你大哥整天就知道玩,还好打架,成绩根本不好。不过
,好像你爸一去世,他学习突然就厉害起来了。”

说到爸爸,弟弟沉默了,那个人却喋喋不休地说:“林海命硬,你爸就是被他克死的。
你看你妈为他受了多少苦,还有你,你们全家都要为他遭罪,只有他一个人能享福。”

弟弟愤怒地说:“胡说八道,我大哥是最好的,说你比我大哥学习好,打死我都不信!


那人接着说:“你知道你大哥为什么突然学习好了吗?是因为你爸去世后埋的地方好,
在他的保佑下林海才学习好的。”

弟弟不再说话,他背靠着车厢,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他看不见那人的身影,却对他充满
厌恶之情。弟弟想起了爸爸,他几乎没怎么体味到父爱爸爸就去世了。虽然爸爸在最后的日
子里抛弃了妈妈,同时也抛弃了弟弟,但只要想起记忆深处残留的点滴幸福,弟弟依然会体
会到那种令人心碎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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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01:18:37 | 只看该作者
天空逐渐明朗起来,汽车突然减速,然后停在路边。司机肆无忌惮地在树下小便,从睡
梦中醒来的人们也纷纷跳下车解手。弟弟挣扎着站起来,在温暖而柔软的草堆上踱着步。他
的四肢早就麻木了,身体也变的僵硬。这时,地面上有人叫他道:“林江,下来吧,车上多
难受啊!”弟弟低头一看,是个矮胖子,皮肤黝黑,满脸皱纹,一头短发。听声音,就是昨
晚与自己聊天的人。弟弟对他并无好感,淡淡地回应道:“不想爬上爬下了。”那个人伸伸
懒腰,抬抬腿,没一会儿也爬回来。弟弟没理他,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竟然睡着了。

当他再度醒来,汽车已经驶进一个大院。司机大声招呼着工人下车。此时,已值中午,
耀眼的阳光照射着大地,每个人都觉得有些燥热。一间低矮的房子里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汉
子,满脸笑容。司机指着他说:“这就是咱们的王厂长,从今以后大家就要跟着他干活。”
王厂长笑容可掬,对着大家一抱拳,说:“我们都是迁安老乡,如今同在外地,还望各位多
多眷顾。”工人们听了不禁为之一振,虽然此地离家千里,但厂长毕竟是家乡人,顿时对整
个厂子亲近了许多。王厂长显得很江湖,也很体谅下属,他大手一挥,说:“走,咱们先去
吃饭,民以食为天嘛!再说大家经过一夜奔波,肯定累了,吃饱喝足了就去睡一觉。”工人
们一听吃饭,顿时兴高采烈,相互簇拥着走进餐厅。说是餐厅,实际就是一间大点的厂房,
里面摆了三桌酒席,每桌上面都是八个菜,有回锅肉、鸡大腿……摆在那里,是那样的诱人
。这群工人在家里就是过年也难得见到如此丰盛的酒席,一个个摩拳擦掌,虎视眈眈。王厂
长一声令下,这群壮汉猛扑上去,谁也不说话,只顾得狼吞虎咽。没一会儿,桌上的酒菜被
清扫一空,王厂长见大家意犹未尽,又命令厨师再做一大锅白肉炖粉条,直到这群人吃的站
不起腰为止。最后,王厂长给自己满上一杯酒,说:“各位兄弟,大家都知道钱难赚、屎难
吃。兄弟我靠捡破烂起家,今天办起了这个铸造厂。我没忘掉家乡人,为什么千里迢迢从老
家把你们拉来?是因为我信的过你们,你们就如同我的亲人!兄弟我有了钱,让人赚也要让
你们这些家乡人来赚。”他说到这儿,工人中间有人高声喊好。王厂长又眉飞色舞地说:“
凡是这里的人都是好兄弟,以后有我吃的,就绝不会让在座的各位挨饿。”说完,碗里的酒
一饮而尽。他的话极具感染力,工人们的积极性马上被调动起来,伴随着他讲话结束,下面
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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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之际,王厂长领大家来到生产区。那里房子虽然陈旧,但规模却不小,锈迹斑斑的熔炉坐落当中,显得气派非凡。

王厂长点着一根烟,慢条斯理地说:“混沙工和清沙工一月1000,浇铸工和出窑工一月1500,你们自己选择吧。”

工人们都已喝的醉醺醺,嚷嚷道:“干就干挣钱多的。”

王厂长笑着说:“那好,晚上八点开始试工,只要坚持下来,都让你们干挣钱多的。”

工人们摇晃着走回住处,把外套甩在一边,胡乱找个铺位便蒙头大睡。弟弟被他们挤在最里面,却怎么也睡不着。身边的一个壮汉鼾声如
雷,嘴巴里散发着另人作呕的酒气。床铺下面鞋子丢了一地,他们脚上的袜子精湿,汗臭很快弥漫到整个房间。

弟弟眼巴巴地望着窗外,暮日西垂,落叶满地,孤独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头。此地离家千里,举目无亲,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注定就要从事最
为繁重的体力劳动。弟弟没有一个完整的童年,他稍稍懂事父母便离婚了。妈妈带着他寄居外公家,受尽了舅舅的白眼。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日
子在他的心灵深处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那时他连哭都不敢哭,觉得整个世界都极度冷酷,只有妈妈的怀抱是温暖的。

一次,外公家请客人吃饭。弟弟同表弟一起趴在锅台边数饺子。两个孩子闻着饺子的香气都情不自禁地淌出了口水,外婆先给他们各盛一
碗。弟弟机灵,一数自己碗里是四个,而表弟碗里是六个,于是蹦蹦跳跳地找到外婆理论道:“我比表弟少了两个。”没想到舅舅甩手将他推
开,训斥道:“四个还不够吃,你长了多大的肚皮啊?”弟弟不敢顶嘴,默默走回厨房。表弟对他撇撇嘴道:“我妈说你和姑姑就知道吃白食
。”妈妈正好路过这里,听了表弟的话半晌无语。外婆气急败坏地责骂表弟,表弟却理直气壮地回应道:“我妈就是这样说的,他们就是吃白
食。”妈妈的脸腾的红了,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但她生怕弟弟受委屈,故作平静地对他说:“江江,快吃。”弟弟抬头,意外地发现妈妈眼
睛里挂满了泪水。他把饭碗放在锅台上,一声不吭。妈妈催促道:“江江,快吃啊,吃完了妈妈再给你盛。”外婆也跟着说:“江江,吃饭,
听妈妈话。”弟弟却死死地盯着妈妈,妈妈被他盯的有些害怕,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弟弟一头扎进妈妈怀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妈,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妈妈再也控制不住喷薄欲出的泪水,她抱起弟弟,躲到里屋的角落里放声大哭。

那时,弟弟最为困惑,他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又怎么会理解那些复杂的人情世故呢?他不明白,以前舅舅见了爸爸总是点头哈腰,对自己
也亲热的不得了,为什么现在他看着自己和妈妈的脸总是挂满冰霜?弟弟也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长时间住在外婆家,而且爸爸一直也不来看
他。问到爸爸,妈妈就掉眼泪,一向乐观而坚强的妈妈在那段日子里竟然出奇的脆弱。慢慢地,弟弟知道了,只要提到爸爸、哥哥,妈妈就会
难过,那索性他就再也不提了,他把一切疑问都埋在肚子里。直到有一天,妈妈哭着把哥哥领回家。弟弟特别高兴,哥哥进屋后一把将他抱起
来,他兴奋地直在哥哥臂弯里打滚,直到哥哥抱不住他,气喘吁吁地将他放在炕上。弟弟闪烁着大眼睛问:“爸爸呢?”他天真地以为哥哥回
来了,爸爸也会跟着一起回家,在那时,他是多么强烈地渴望能够举家团圆啊!但他不知道此时爸爸已经永远地走出了他的视野。他一提爸爸
,妈妈顿时掉下了眼泪,哥哥也随之哭出了声,他自己也跟着哭起来。时至今日,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一幕:弟弟满脸泪痕,站在炕沿,对着
妈妈伸手,妈妈将他揽到怀里,号啕大哭。我和妈妈哭是因为我们知道,爸爸永远离开了我们,在生活上我们自此没有了依靠。可弟弟什么都
不知道,他只是傻傻地哭,哭到伤心之处则近乎于嚎叫,他一边哭一边给妈妈抹着脸上的泪水。

那一年,弟弟年仅八岁。

多年以后,弟弟才知道爸爸曾和妈妈离婚并已去世了。所有这些信息都不能在他心中荡起任何涟漪,他早已习惯了没有父爱的生活。在他
的心目中只有妈妈和哥哥的地位是最重要的,他们都是自己至亲的人,母子三人在风雨飘零的日子里早就融为一体,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
这份亲情都是不可分割的。在单亲家庭中,弟弟慢慢长大,他以他特有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世界。他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方式是寻常孩子所难以
理解的,而物质上的清贫更使他无比渴望能维持住那个风雨飘零的家。

时间悄然流淌,弟弟坐在床头心事重重。到晚上八点,天已大黑。工人们吃点东西,来到熔炉前。王厂长站在场地中央,简单地介绍一些
应注意的问题,随即开工。最初,每个人都抢着干浇注和出窑的活,虽然累点,但毕竟挣钱多啊。然而,当他们直视着从熔炉里流出的高达
1300度的铁水时,赚钱的欲望顿时减弱了许多。由于人手少,他们要抬着七八十公斤的铁水往返奔跑五十米,连续十二个小时不得休息。只一
个晚上下来,就有一半人打了退堂鼓。这群没有受过任何培训的农民在如此危险的工作面前显得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更不知道,摆在他们面前
的每件机器都已超过了报废期限,看似威武的熔炉实际上就是一座失控的火药库,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弟弟个子很高,他当时大概一米七五多一点吧,但站在这些农民工里已经是鹤立鸡群了。没有谁愿意和他一组,两人身高相差悬殊在跑动
起来后一点也不协调。一个晚上,弟弟换了三个搭档,最后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他只能和那矮胖子一组。一个高高的,一个矮矮的,他们这种
组合显得很滑稽,竟然成了众人打趣的对像。但弟弟已然顾不得这些,每当王厂长来此转悠时,他都会罄尽全力地表现自己,生怕试工期后自
己被淘汰。午夜过后,睡意一波接一波地袭上脑海,弟弟只觉得眼皮拼命地往一起合拢。矮胖子提醒他道:“林江,你休息会儿吧。”弟弟固
执地摇着头。矮胖子不无担心地说:“你知道吗?万一出点意外,我们的身体会在粘到铁水的瞬间变成蒸汽!”弟弟听了,心惊肉跳,他跑到
水龙头处,用冷水冲了冲头,顿时清醒许多,他对着矮胖子说:“继续吧。”那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趟,两趟,最后谁也数不清他们究竟
运送了多少趟。弟弟的肩膀在疼痛中失去了知觉,大腿每迈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头发早已烘干,脸上布满灰尘,汗水还没流出毛孔就已蒸发
一空,只留下厚厚的盐渍。收工时,弟弟的大脑已经糊涂了,他跟着矮胖子来到食堂。餐桌上摆着大盆的白菜炖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弟弟
此时饿的前心贴后心,但看着如此的美食他居然没有一点胃口。他逼迫自己吞了一个半馒头,吃了碗菜,然后死活也咽不下任何固态物质了。
他坐在椅子上,浑身直抖,抱着大瓷碗“咕咚咕咚”地喝掉几大碗白菜汤。弟弟的脸色苍白,矮胖子吃饱喝足后问他道:“你没事吧?”弟弟
摇摇头,说:“没事。”然后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回住处,倒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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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01:19:14 | 只看该作者
不知睡了多久,弟弟突然从梦中醒来。他环顾四周,工友们都和衣而眠。弟弟挣扎着坐起来,他在包裹里掏出洗漱用具,跑到水龙头处刷
牙、洗脸、洗脚,然后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宿舍。屋子里的空气污浊不堪,弟弟轻轻地打开一扇窗户,把脑袋伸出去,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秋风席卷落叶,在地面摩擦出哗哗的声响,树枝摇曳,惨淡的影子在窗前轻轻舞动。触景生情,弟弟想到了学校,想到了他临窗的座位。几
天前,自己还和同学们一起听课,而此时他却在一个陌生的院落里从事着超负荷的工作。弟弟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努力使自己忘掉校
园生活,纵然它是那样惬意,那样美好,但终归是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弟弟默默地告诉自己:生活本身是丰富多彩的,上学绝对不是唯一的出
路。但当他把这话说过三遍时,自己也不再相信。他凝视窗外的眼神逐渐变的迷离,眼前的一切都慢慢模糊起来。泪水无声地洒落,甚至他自
己都没有任何知觉。是孤独?是失落?是迷茫?是困惑?谁也无法真正理解一个十六岁孩子的心。多年以后,我们的生活境况已经大大改观,
但当弟弟和我说起那个辛酸的场景,他的眼睛再度湿润,我的泪水也跟着流了下来。我真的没有办法描绘弟弟当初究竟有多么辛苦,即使我再
怎么追问,他告诉我的都是打过折扣的。但我相信我理解当时他那种无奈的心情,我们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改变着我们的生活,但生活中
的困难似乎无处不在,它会躲在每一个角落里对我们偷偷发笑。当我们取得新的成绩,就必然要面对更大的困难。高中时,考上大学是我最大
的梦想,但真的考上了,学费又成了压在我们身上莫大的负担。大学时,早一点毕业成了我最大的愿望,但真的到了大四,能否找到工作又是
一个非常现实的难题。如今,我已在工作岗位上奋斗了几年,但生活的压力依旧让我喘不过气来。弟弟当初的心情也大抵如此吧。他告诉我,
当时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他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将来。但一想到这个问题他是那样的难过,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在
想:哥哥考上了大学尚且不能一帆风顺,自己只有不足初中的文化又该如何去面对未来呢?他想不出一个结果,悲观的情绪强烈的冲击着他的
脑海。他倒在床头,轻轻地啜泣。那一天,他的泪水打湿了整条枕巾。

三天试工期漫长而艰辛,但弟弟总算坚持下来。中途,矮胖子几次打退堂鼓,甚至丢下沙包跑到混沙组,但每次都被弟弟死气白赖地拉回
来。试工期结束,弟弟的肩膀足足肿高了两公分。慢慢地,他的胃口打开了,无论早晚,每顿饭都能吃上五个馒头。周围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谁也没想到这个细高的孩子身上竟然有如此强大的韧劲儿。共同生活几天后,他们发现弟弟的许多习惯都显得与众不同。当大家劳累一天,
回到住处,都是把鞋一甩,蒙头就睡,任凭多少蚊虫叮咬都打搅不了他们的好梦。但弟弟却总是洗过脸刷过牙并洗过脚后才会上床。有一次,
弟弟在外面用洗衣粉洗过头,走回宿舍。矮胖子打趣道:“林江,你还真讲卫生,天天刷牙也不怕把牙刷掉了?”弟弟嘿嘿笑着,也不回答他
。结果矮胖子突然真诚地说:“还别说,你还真有打扮的资本,如果有人捧你,你肯定能成为一个大明星。”弟弟只是把他的话当作笑话听,
但当他在玻璃窗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时,自己也不禁为之一振。那个影子虽然消瘦,但棱角分明,头发依旧湿漉漉的,却仍然掩饰不住自己那蓬
勃的朝气。弟弟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个人——王微,她以同样真诚的口吻称赞过自己帅气!矮胖子在无意间说的一句话竟然勾起了弟弟诸多回忆
。他想到了那个古怪精灵的女孩儿,还想到自己穿着新衣时的飒爽英姿。弟弟原以为所有这一切都已在他的记忆中消失的干干净净,但没想到
只要稍有暗示,那么所有的场景都会在瞬间涌上他的脑海。弟弟突然很想见到那个女孩儿,他甚至连句正式告别的话都没说便在县城里消失了
。弟弟无比强烈地想知道那个女孩儿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想到他吗?哪怕只是稍稍记得他一点点也好啊。弟弟知道,那个女孩儿也许是他永
远无法靠近的,而且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并未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但现在他突然很想再度见到她,现在想来,她当初注视着自己的每一个
眼神都充满关切,纯洁的没有任何杂质,甚至连她无理狡辩的行为现在都觉得是那样的可爱。弟弟莫名其妙地在想:如果周围有这样一个朋友
该多好啊,许多压在内心深处的话语都可以向她纵情倾诉!也许真的见了她,弟弟会一句话也不敢说,但现在他却有着一种倾诉的强烈欲望。
这个念头一动就再也压制不下来,一个星期之后,弟弟终于忍不住给那个女孩儿写了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弟弟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现状,
特意强调了两点:一是自己在山西,是一个离迁安很远很远的地方;二是自己现在每个月能挣1500元,比在她老爸的工地上挣钱多多了。弟弟
没有讲述自己的工作有多么劳累,他只想告诉那个女孩儿一些自己开心的事。弟弟心中明白,自己和那个女孩儿的地位是截然不同的,但他想
告诉她自己现在很努力,没准将来能过上比她们更体面的生活呢!在信的结尾,弟弟忍不住写上了他最想说的话,那就是:如果我不给你写这
封信,你还会记得我这个人吗?

那是一个黄昏,弟弟一个人走到院子的大门处,他想出去寄信,却不知道附近是否有邮局。看门的人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并不想让弟弟出
去,弟弟跟他一通解释,那个老人才给他放行,并告诉他出门后直接向前走一公里,到公路上向左拐,继续前行两公里会到一个小村落。在公
路边第一家就是间小卖部,在那里能买到信封和邮票,然后把信交给他们就能直接寄走了。弟弟听的晕头转向,没办法只好叫上矮胖子共同走
过去,在一个小时后终于找到了那间小卖部。

小卖部坐落在村口,显得孤零零的,但里面的人却热闹非凡。弟弟也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直接和老板买了一个信封和一张邮票,然后
趴在柜台上认真地写上:河北省迁安县三中。弟弟并不知道王微在几班,于是径直写上“王微收”,又担心那么大的学校里有人和她重名,于
是在信封的右下角补充道:林江寄。然后把信交给小卖部的老板,拉着矮胖子走了出来。

在门口,弟弟长长地出了口气,自觉做了一件很大的事。突然,他意外地听到有人在讲唐山话。他和矮胖子同时扭过头,发现小卖部门口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打电话。在满耳都是外地口音的情况下能听到熟悉的乡音着实让弟弟兴奋起来,他对着那个女人投去友善的微笑。正巧那个女人同时抬头,当她的目光与弟弟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她原本丰富的表情竟然在瞬间凝固了。
14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01:20:5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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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在她的注视下有些不自然,拉着矮胖子径直往回走。中年妇女盯着弟弟的背影独自
发呆,任凭电话那头“喂喂”的叫个不停。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底下竟然有如此
相象的人?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最后她确信这个人一定是曾和她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孩子,也
只有他才会长的和他父亲如此神似。她挂上电话,试探性地叫了声:“林海。”她声音不大
,而且弟弟已经走出很远,但当他听到有人叫哥哥的名字还是迅速止住脚步,回头观望。

中年妇女紧走几步,跟了上来,她凝视着弟弟说:“林海,你怎么会在这里?”

弟弟疑惑地问她道:“你是谁?”

中年妇女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她说:“林海,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吗?”

弟弟摇摇头说:“阿姨,我不是林海,我是他弟弟,我叫林江。”

中年妇女有些意外,但很快回过神来,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说:“哦,是林海的弟弟,
弟弟都已经这么大了……”

弟弟茫然地问她道:“阿姨,你怎么会认识我哥哥?”

中年妇女凄然笑道:“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哥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话到嘴
边,她突然想起林海对她充满仇视的目光,那种目光出自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孩子眼里,让人
觉得不寒而栗。她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回肚里,只是淡淡地说:“我是你爸爸的同事,在你
们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你们。”

弟弟对爸爸的同事并不感兴趣,而且在他的记忆中对这个女性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
反而在与这样一个长辈的接触中他显得局促不安。弟弟礼节性地和她告辞道:“阿姨,我们
要回厂子了,很高兴在这里遇见您。”说完,拉着矮胖子往回走。中年妇女没有说话,她看
着弟弟渐渐走远的背影怅然若失。

她突然大声问道:“林江,你没有上学吗?”

弟弟回过头,说:“我已经上班了。”

中年妇女问道:“在什么厂子?”

弟弟说:“在铸造厂。”

中年妇女又问:“在哪个铸造厂?”

弟弟回答道:“沿着这条公路走,到第一个路口,沿着那条土路直接前行就到了。”

中年妇女点点头。

弟弟对她说:“阿姨,您忙,我走了。”

中年妇女依旧频频点头。弟弟转身,沿着公路向回走去。

在路上,矮胖子对弟弟说:“那个女的看样子很有钱,她手里有大哥大呢。”

弟弟说:“她有钱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矮胖子说:“当然有关系,她是你爸爸的朋友啊,只要你求求她,没准她就能帮你。”

弟弟埋头走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

矮胖子撇撇嘴说:“好个屁,这种活干一年要早死十年。”

弟弟不再说话,矮胖子自觉无趣,只好跟在弟弟身后。到了厂子,他们先去食堂,吃过
饭后回到住处,眯上眼睛小憩一会儿。晚上八点,他们准时爬起来,直奔工地。忙碌一天的
工人一个个灰头土脸,眼睛熬的通红,把湿透的衣服搭在肩头,有气无力地走了下来。弟弟
他们刚上去,窑门便打开了,里面的热浪迎面扑来,弟弟觉得脑袋在瞬间膨胀起来。两个工
人轮番往里添着焦碳,他们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红的扎眼,竟然浮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弟弟他们像纵横沙场的战士一样冲了进去,抓起烫手的沙箱往外搬运。窑里空气污浊,持
续高温,弟弟往返三五次就已大汗淋漓。粉尘和煤灰落在他的脸上,同汗水混在一起,那张
原本英俊帅气的面庞被涂抹的一塌糊涂。弟弟喘着粗气,瞪大眼睛,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下
来。他觉得很热,又觉得很渴,他抓个空子跑了出去,打开水龙头,贪婪地喝着水。深秋的
夜晚,自来水冰凉刺骨,弟弟仰着头,喉结涌动,似乎无论喝掉多少都不解渴。最后,弟弟
站起身,小腿有些发软,凉水在肚子里呱呱直叫,他摇晃着走回窑里,继续搬运着沙箱。弟
弟毕竟是个孩子,到后来终归是体力不支。他弯下腰,罄尽全力,将沙箱抱在怀里,上面的
灰尘粘满他的衣服,但他终于还是把沙箱搬了起来。通往外面的不足十五米的路程对他来说
如同炼狱,沙箱持续散热,而他肚子里却装满凉水,体内体外的巨大温差严重损害着弟弟的
身体。当他们把这窑沙箱搬运完毕,弟弟整个人都要虚脱了。他的额头大滴大滴地淌着汗珠
儿,身体却感到异常的寒冷。他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下来休息,却觉得头痛欲裂。弟弟默默告
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下来,千万不能倒下。在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病倒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他挣扎着站起来,再度来到水龙头旁,慢慢地喝着水,补充着身体流失的水分。他裹紧身
上单薄的衣服,抬头看到团团繁星,他注视着北方,突然想到妈妈,自己不辞而别,妈妈该
多么难过啊!他不敢继续想下去,那是一种钻入骨髓的痛!他站起身,向工人群中走去。在
路上,他看到造型组的师傅在铸铁的沙箱框中填沙造型,几个人工作的那样惬意。弟弟真是
羡慕的不得了,他暗想:有机会一定要和他们多多接近,等学会他们的手艺,自己就再也不
用像现在这样辛苦了。在当时,能学一门技术成了弟弟最大的梦想。

他们稍事休息,又开始熔铁。直到把那些铁块丢到熔炉里,他们才得到一点略微宽松的
时间。这些人纷纷挤在熔炉旁的角落,倒在稻草上,抓紧时间休息。但好多人刚刚进入梦乡
,就听炉前工扯着嗓子喊:“下火了,下火了!”弟弟翻身爬起来,睁开惺忪的睡眼,抬着
沙包走近熔炉,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白灿灿的铁水流到里面。此时,已值午夜,在冷风的吹拂
下,人们体内仅存的力量也被激发出来。一个装满铁水的沙包至少要八十公斤,两个人抬在
肩头还要注意平衡。弟弟和矮胖子配合的日渐默契起来,他们一路小跑,尽量节约着自己的
体力。十二个小时,整整十二个小时,出窑、熔铁、浇注……一轮接一轮,机器在不停地运
转,工人们拼着命才能赶上机器的节奏。漫长的一个晚上,他们只能短暂的休息一会儿,剩
余的时间都处于高度紧张中。他们深知此项工作的危险性,硬如磐石的钢铁融化成水,在面
前流动,稍有不甚,触到就是重伤,不要说是人的血肉之躯,就是铁丝放到里面也会慢慢融
化。这些工人们只能加倍细心,相互提醒,万一觉得大脑混沌了就到一边用冷水冲头。他们
的生活没有任何保障,他们在如此艰辛的工作过程中只能尽自己的努力爱惜自己的身体。人
与人真是不同,有的人被风吹一下就会病倒,而有的人终日从事这种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却照
样生命不息。但无论是多么强壮的人在这种工作的摧残下也会至少脱下一层皮。

到后半夜时,弟弟已经麻木了,他的思维似乎也凝固了,手中从事的一切劳动都出自本
能。他的搭档在他耳边抱怨道:“兄弟,这1500块钱可真是血汗钱啊!”弟弟对他木然地笑
着,惨淡的笑容让矮胖子看了都觉得恐怖。他们都在盼着天亮,只有天亮了他们才能逃过这
一劫。弟弟在想,如果眼前有张床该多好啊,他真的不理解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要靠服安
眠药才能入睡,不要说床了,就是眼前这硬邦邦的黄土地,如果老板肯让自己躺下,自己也
会在一分钟内进入梦乡。

终于,天上闪烁的繁星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地平线处射出清晨第一缕阳光。工人们见
到了希望,原本僵硬的肢体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们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这些人都没有表,
他们对时间的概念只来自太阳的方位。当工头叫喊着收工时,这些人一阵兴奋,他们丢下手
中的活,脸也不洗便冲进食堂。他们并不是急于吃饭,经过一夜的折磨,再好的饭菜也吃不
出滋味。他们只是想早点吃过东西,然后躺到那张硬板床上美美地睡一觉。弟弟觉得身体轻
飘飘的,但自己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行为了。他坚持到水龙头处洗手,然后去食堂。却不想
矮胖子在半路杀出来,大声对他说:“林江,林江!”弟弟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很奇怪,
问道:“什么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矮胖子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一脸兴奋,他说:“
昨天,昨天你认识的那个女的来找你了,还开着车呢!”弟弟一下愣在那里,转而说:“就
这点事啊,你看把你高兴的,至于吗?”矮胖子嘿嘿笑着,圆圆的脸上粘满乌黑的尘土,像
个大煤球,只有眼睛忽闪忽闪的,才让人感到有些许的生气。弟弟向大门处走去,边走边对
矮胖子说:“你看你的那张脸!”矮胖子也不反驳,呵呵的笑着,弟弟殊不知自己的脸更甚
于此。

在大门口,弟弟果然见到了昨天那位阿姨。她穿着一件呢子大衣,身材颀高,正在打电
话,给人的感觉真是雍容华贵、端庄典雅,她身边停着一辆乌黑锃亮的小轿车,更映衬的她
气质非凡。当弟弟向她走来时,她竟然没有一点知觉,即使弟弟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她依然
顾自的打着电话,而且很不礼貌地背对着弟弟。弟弟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想拂袖
而去,但面前的阿姨又是自己的长辈。弟弟只好耐着性子叫她一声:“阿姨。”阿姨听到叫
声,转过身,她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民工。弟弟的衣服上满是灰尘,蓬头垢面,同昨天她
见到的那个精神帅气的小伙子简直是天渊之别。她张大嘴巴,结结巴巴地问:“你是林江?
”弟弟顿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形象,脸腾的红了,他紧张地用袖子擦擦脸,没成想涂抹的更
加难看了。弟弟低着头说:“阿姨,是我,我,我刚从班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洗呢。”说完
,头垂的更低了。阿姨顾不得听弟弟说什么,她一把拉过弟弟,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孩子,他
虽然长了个大块头,但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啊。她无法想象这么大一个孩子居然会整夜整夜的
不睡,在铸造厂里从事着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她用手指擦了擦弟弟的眼皮,弟弟睁大眼睛
,虽然充满了倦容,但那对眼睛还是闪闪发亮。阿姨看着看着,自己的眼睛竟然湿润了。她
拼命地眨着眼睛,把已经流到眼眶里的泪水再度吞咽下去,她在商海奔波这么多年,早就从
一个弱女子变成了女强人,她再也容不下自己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哪怕一点点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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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01:21:19 | 只看该作者
弟弟能感受到这位阿姨情绪的跌宕起伏,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阿姨
很快恢复常态,用一种不容质疑的口吻说:“你呀,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和我走,这个地方
一分钟都不能呆了。”弟弟还要解释,但阿姨皱起眉头,把手一挥,说:“快去,我还有正
事要办呢。”弟弟说不出话来,似乎自己再迟疑就是耽误她的时间了。矮胖子在一边很兴奋
,他拉着弟弟返回住处,在路上,他龇牙咧嘴地对弟弟说:“兄弟,你要走运了。”弟弟心
情复杂,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过于离奇,就算她是爸爸的同事,她也没有必要对自己如此热情
啊,只是昨天浮水相逢,她竟然今天早上就找到这里,而且还要带自己走,她要把自己带到
哪里呢?弟弟百思不得其解,只是觉得眼前的人和事确实太离谱了。

弟弟把东西简单收拾一下,没两分钟便回到大门口。阿姨紧着催弟弟上车,但弟弟刚要
出大门,那个看门的老头便冲了出来,死活不让弟弟走,任凭弟弟怎么解释也没有用。最后
弟弟愤怒地对他说:“难道我卖给你们了吗?”那老头也不回答,只是抓住弟弟的袖子不放
,弟弟使劲儿一甩胳膊,挣脱出来,但没容他出大门,从厂子里面窜出来四五个彪形大汉。
在招工司机的率领下恶狠狠地向弟弟扑来。那司机抓住弟弟的衣领,咬着牙说:“你小子要
去哪儿啊?”弟弟拼命地挣扎,说:“你放开我。”那个人却抓的更紧了。矮胖子在一边吓
的说不出话来,里面的工友得到消息纷纷赶来。阿姨一直没有说话,她先是把这个院子打量
一番,然后对着司机冷笑。司机被阿姨瞅的发毛,他松开揪着弟弟的手,向阿姨挑衅地问:
“你傻乐什么?”阿姨把电话装到口袋里,慢条斯理地说:“要不要我给派出所或者工商局
打个电话,请他们来解决解决纠纷?”司机穷横道:“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管,但你要想把
他领走就必须先把路费交上,我们不能白白地把他给你拉过来。”阿姨不动声色,她掏出电
话,一字一顿地说:“好,我现在就给派出所打电话,你等着!”司机两眼冒火,他穷凶极
恶地想冲上来。正在这时,王厂长从里面跑来,问明经过后他匆忙打圆场道:“嗨,不就芝
麻大点事嘛!还至于找派出所?人你领走吧,就当我们送你个人情。”阿姨脸上露出笑容,
她招呼弟弟上车,然后漫不经心地对王厂长说:“你是这里管事的吧,你也该好好治理治理
你的厂子了,别老把我们工地上的钢筋当废铁收,我看这十里八村的小偷都是靠你这个厂子
养活着呢!”王厂长被说的面色通红,嘴里说不出来,当阿姨要进车时,他突然醒过味儿来
,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姨,问:“你就是孟唯华?”阿姨点点头,没有说话,钻进汽车,对驾
驶员说:“回家。”驾驶员一踩油门,小轿车尾部扬起一路灰尘,飞也似的跑掉了。

王厂长看着小车消失在土路中,回头对围观的工人说:“都去休息吧,晚上还要干活,
注意身体。”说完,转身离开。工人们面面相觑,一脸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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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01:23:2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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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打量车内,宽松而整洁,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驾驶座上竟然坐着一个女孩儿。她梳着
披肩长发,正在专注地开车。弟弟在反光镜里瞧见她的面容,眼角眉梢同阿姨颇有几份神似


几分钟后,驶上公路,女孩儿扭头对阿姨说:“姑姑,你看那厂长,跟个土包子似的。


阿姨闭目养神,随口道:“看他也没两钱儿。”弟弟跟着说:“他是捡破烂出身。”

女孩儿咯咯笑个不停,肩头也在微微地颤动,说:“原来是个破烂王啊。”

弟弟反问道:“破烂王有什么不好吗?”

女孩儿不再说话,阿姨附和弟弟道:“林江说的对,破烂王也没什么不好的。”

女儿嘟着嘴说:“这么快就和外人一心了,我也没说他什么不好啊。”

阿姨笑了,伸手抚摩着女孩儿的长发。

最后,他们在一片喧嚣的工地停下来。弟弟下车,看到这里热闹非凡:三辆挖掘机疯狂
的吼叫着,一辆辆东风车满载着土方来来往往。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见了阿姨都热情地打着招
呼,阿姨满意地点着头,带着弟弟和那女孩儿向高地走去。那里坐落着成排的板房,整齐划
一,如同一个生活小区。他们进入中间最大的房子。外面看起来简单朴素,里面布置的却非
常温馨。靠边摆着两张床,前面冰箱、彩电、洗衣机等各类电器一应俱全。外面秋风萧瑟,
里面温暖如春。

弟弟站在屋子中间,目不暇接。

女孩儿递给他一把椅子,说:“我去给你打水,先洗洗脸吧。”弟弟点点头。

阿姨却说:“叶子,不用了,直接让他洗个澡吧。”

弟弟讷讷地说:“这里有澡堂子吗?”

阿姨笑着说:“这荒郊野外的哪有澡堂子啊,你就在屋子里洗,我们在外面等你。”阿
姨指着门口的水桶,对弟弟说:“你,跟叶子去打水。”

叶子听了,走在前面,弟弟拎上水桶,跟了出去。走出去十多米,他看到一只巨大的水
柜。弟弟在那里接了满满一桶水,拎回房间。进了屋子,阿姨打开一只大功率的电炉子,没
一会儿,水热了。她找来一只大个儿木盆,笑着对弟弟说:“你自己忙活吧,洗干净点。”
说完,带着叶子走了出去。弟弟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洗澡了,浑身上下充满了汗味。他脱掉衣
服,泡在大盆里,觉得每个毛孔都显得轻松而惬意。他慢慢地洗着,水凉了就再加点热水,
直到皮肤被泡的泛白,他才恋恋不舍地起来。擦干身子,换上干净衣服,然后打开门。阿姨
和叶子站在门口,异口同声地问他道:“一个澡洗了这么长时间?”弟弟嘿嘿笑着。叶子穿
的单薄,在外面觉得有些凉,她跑进屋子,看着弟弟的洗澡水,哧哧直笑,她狡黠地对弟弟
说:“你真厉害,这点洗澡水够苗二亩菜地了。” 弟弟傻傻地看着她,不知其所以然。阿
姨笑着说:“林江真憨,那个鬼丫头在笑话你的洗澡水脏呢。”弟弟的脸顿时红到耳根。叶
子却毫无知觉,她看着弟弟,对阿姨说:“姑姑,你看他洗个澡,换身衣服,就跟变了个人
似的。”阿姨盯着弟弟,黯然地说:“这孩子,长的和他爸爸几乎一模一样。”提到爸爸,
弟弟不再说话,房间里突然变的沉闷起来。

过了一会儿,阿姨问弟弟道:“早上还没吃饭吧?”弟弟点点头,阿姨赶忙说:“你看
,我把这正事反而给忘了,吃饭要紧,走,我带你去食堂。”叶子说:“姑姑,我去上班了
,有事你再呼我吧。”阿姨嘴里答应着,等走出门,她又特意关照道:“你开车慢着点,别
老跟个假小子似的。”叶子咯咯笑着,飞也似的跑掉了。

弟弟随阿姨来到食堂,大师傅跟了过来,笑着对阿姨说:“孟总,您要吃点什么?”阿
姨随口点了几道菜,大师傅记下后跑到操作间去了。

阿姨坐在椅子上,脸上显露出淡淡的笑容,但给弟弟的感觉还是不怒自威。弟弟偷眼打
量阿姨,她衣着得体,面色白皙,头发也梳理的整整齐齐,虽然身在如此简陋的工地,她还
是显得那样气质不俗。

阿姨问弟弟:“你妈妈现在还好吗?”

提到妈妈,弟弟鼻子一酸,但出于礼节,他还是说了个善意的谎言,道:“我妈妈挺好
的。”

阿姨似乎没有留意到弟弟的表情,她低下头,若有所思,道:“那就好,那就好。”

弟弟有点坐立不安,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阿姨又问:“林海呢,他也上班了吗
?”

说到我,弟弟顿时骄傲起来,他扬眉吐气地对阿姨说:“我大哥考上大学啦!”

阿姨听了,也兴奋起来,她问弟弟道:“是吗?什么时候考上的,在什么学校?”

弟弟说:“今年刚刚考上的,在吉林大学,是学律师的。”

阿姨连声说:“好,好,林海这孩子有志气,有志气!”

弟弟看着阿姨,脸上满是炫耀的表情。

阿姨突然问弟弟道:“那你怎么不好好上学?要向你哥哥学习才对啊。”

说到自己,弟弟高昂的头立刻垂了下来,他讷讷地说:“我学习不好。”

阿姨依旧沉浸在我考上大学的喜悦中,她说:“你爸爸生前就特好强,他的儿子也一定
会争气,你和林海都是好样的。”

弟弟默默无语。

阿姨发现弟弟神态异常,忙转移话题。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慢慢的,弟弟发现
眼前这位阿姨原来是如此的和蔼可亲。最后,大师傅把菜端了上来,一份水煮肉,一碗红烧
肉,一盘醋溜土豆丝,一屉热气腾腾的小笼蒸包。阿姨对弟弟说:“快吃,能吃多少吃多少
。”弟弟还要谦让,阿姨笑着说:“我们早就吃过了,你吃你自己的。”弟弟不再客气,放
开肚量吞吃起来。经过一夜的工作,弟弟的体能几乎被消耗殆尽,刚才洗了个热水澡,似乎
所有的困意都被暂时性地抛开了。他看到眼前的美食,口水几乎要流出来。虽然在铸造厂每
天都能吃到肉,但那种大锅饭的味道哪有这些小炒做的精美啊。弟弟抄起筷子,畅快淋漓地
吃着。特别是红烧肉,闷的恰倒好处,肥瘦结合,真是色香味俱全。他将肉夹到嘴里,几乎
不用咀嚼,此时的喉咙也变的异常光滑,所有的食物都无比轻松地滑到了肠胃里。弟弟吃的
满头大汗,没多久,桌子上的饭菜被他消灭的一干二净。阿姨有些吃惊,问弟弟要不要加菜
。弟弟打着饱嗝,连声说不要了。看的阿姨笑容满面,她将大师傅叫过来,让他们做一碗鸡
蛋汤。弟弟急忙摆手,阿姨却笑着说:“没关系,反正这食堂也是咱们自己家开的。”弟弟
喝过一碗香喷喷的鸡蛋汤,整个身体都舒畅起来。他随着阿姨走回住处,困意渐渐涌上心头
。阿姨体谅地说:“你先睡会吧。”弟弟点点头,就在阿姨的床上躺了下来。阿姨帮他盖上
被子,弟弟真是受宠若惊。阿姨退出房间,弟弟一个人再度打量这间屋子,布局合理,美观
大方,里面的每一样小饰品摆放的位置都与众不同,显示着女主人独特的品位。

一觉醒来,天已大黑。弟弟睁开朦胧的睡眼,发现阿姨和叶子正坐在床边小声地聊天。
弟弟赶忙从床上爬起来,阿姨递给他一件外套,叶子则笑着说:“你可真能睡。”弟弟不好
意思地笑了。洗过脸,阿姨叫着他去食堂,三个人点了一桌子菜,两位女士只是蜻蜓点水般
地尝了尝,其余的食物全被弟弟塞进嘴里,咽到肚中,他那惊人的饭量让两位女士啧啧称奇
。从食堂回来,阿姨把他领到旁边的一间小屋,里面摆了一张床,上面铺着崭新的被褥,洗
漱用品一应俱全。阿姨对他说:“这就是你的宿舍,我看你还是困,今天就早点睡吧。”弟
弟吃饱喝足,不停地打着呵欠,他发现这觉真是越睡越多,现在好像怎么睡都睡不醒了。弟
弟和阿姨告辞,关上门,洗漱完毕,继续蒙头大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弟弟醒来后看见窗外天已大亮,不禁为自己的嗜睡而懊恼不已。他匆匆爬起来,洗脸梳
过头,小跑着来到阿姨的宿舍。他敲敲门,没有人应声,倒是门自己开了。他走进去,发现
阿姨不在,听到工地上传来阵阵喧嚣声,此时,工人们正干的热火朝天。弟弟在阿姨宿舍里
急的团团转,暗自责骂自己不争气。

正在这时,阿姨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她站在弟弟背后,弟弟回头,吓了一跳。

阿姨笑眯眯地对他说:“看样子昨晚睡的不错啊。”

弟弟还没说话,脸先红了。阿姨看出弟弟有些不自然,忙说:“你现在年青,正是长身
体的时候,本来觉就多,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弟弟憨憨地笑着,他对眼前的阿姨印象逐渐好了起来,觉得她是那样值得亲近,就像是
自己的亲人一样。

阿姨说:“走吧,去吃你的早餐。”

弟弟摇摇头说:“阿姨,我不饿。”他说的是实话,昨天吞咽下的食物确实还没有消化
干净。阿姨却不容分说,径直将他拉到食堂。在那里,弟弟又喝了两碗粥,吃了一张饼。随
后跟着阿姨再度回到宿舍。在路上,弟弟感觉阳光明媚,空气清新,自己的身体格外轻松,
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在宿舍,弟弟迫不及待地对阿姨说:“阿姨,让我上工地干活吧。”

阿姨笑着说:“好好呆着吧,工地上的活哪是你们这些孩子干得了的。”

弟弟说:“我能干,什么活我都能干,我以前就在工地上干过活。”

阿姨依旧满脸笑容,问弟弟道:“你在工地上干过什么活?”

弟弟自豪地说:“我干过钢筋工,最后还被升为大工了呢。”

阿姨的心一颤,表情顿时沉重起来,她说:“你爸爸原来就是我们公司最出色的钢筋工
。”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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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01:23:54 | 只看该作者
弟弟没有留意到阿姨情感微妙的变化,他还是急切地说:“阿姨,我能干好。”

阿姨抬起头,对弟弟说:“好,我会给你安排工作的,但这两天你要好好休息。”

弟弟腾地站起身,他对阿姨说:“阿姨,让我现在就去吧,我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
。”说完,他攥起拳头,骨头节咯吱咯吱直响。

阿姨笑了,笑的很开心,她说:“好,我带你去工地上走走。”

在工地上,弟弟看到一派繁忙的景象。他和阿姨站在高地,看着下面几百名建筑工人在
修路和架设桥梁。他们都戴着安全帽,穿着统一的制服,来去匆匆,但紧张而有序。阿姨问
弟弟:“你看,那些活中你能干哪一种?”弟弟不假思考地说:“他们能干的我都能干。”
阿姨满意地点点头。在这里,数十辆大型卡车一路轰鸣,卷着风尘,拉着土方,耀武扬威地
来来往往。阿姨把弟弟领到一间板房里,一个人胖乎乎的小伙子坐在里面,正隔着窗户数着
往来的车辆。

他见阿姨进来,赶紧站起身,叫道:“姑姑。”

阿姨掸着身上的灰尘,对他说:“小虎,把活交给林江,你可以去开车了。”

小伙子一听,兴奋地跳起来,抓住阿姨连声叫道:“太好了,姑姑,你真是我的好姑姑
!”说完,感激地看着弟弟。

阿姨嗔怪道:“都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小伙子笑的合不拢嘴,紧着问阿姨:“姑姑,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开车了?”

阿姨说:“是,快去吧,不过你要跟在你姐姐后面,听她话,要不然明天我就吊销你的
驾驶证。”

小虎连声答应,也不等姑姑说话,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

姑姑看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回过头来对弟弟说:“你现在每天就在这儿数着来往的
车辆,每过一辆拉土方的车你给司机一张凭证,千万不要弄错了,月底他们就是依据这个凭
证到咱们公司财务领工资。”这项工作本来就非常简单,弟弟一听就明白了。这时,阿姨的
电话突然响起,她接完电话,对弟弟说:“你开始上班吧,我有事先回去了。”弟弟把阿姨
送到门外,开始投入到这份新的工作中去。这项工作实在是太轻松了,弟弟一坐就是一个小
时,他觉得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头儿,忍不住站起身做了两个“伸展运动”。突然,一辆
大货车疯狂地驶了过来,在路上七扭八歪,把弟弟吓了一跳,但见它终归还是在窗户面前停
了下来。弟弟刚坐到椅子上,就见驾驶员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叫着弟弟的名字:“林江,
林江……”弟弟抬头,发现竟然是刚刚跑出去的小虎。他手握方向盘,一脸得意。弟弟朝他
友好地笑着,递给他一张凭证。就在此时,后面传来一阵叫声:“小虎,小虎,你慢着点。
”小虎收起凭证,扭过头,往回看了一眼,脚踩油门,飞也似的跑掉了。弟弟还未回过神来
,第二辆货车已经稳稳地停在窗前。弟弟抬头,发现驾驶室里坐着的竟然是叶子。叶子戴着
一顶小红帽,把头发裹在里面,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坐在宽大的椅子上颇为神气。弟弟羡
慕地看着她,递给她一张凭证。叶子小心地收起来,对着弟弟微微一笑,开车去追小虎了。

弟弟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有些失神。他在想,如果自己能像他们那样开上车,在外面
自由地驰骋该有多好啊!但弟弟也知道,这些他都只能在脑子里想一想,阿姨能在他最困难
的时候收留他,给他找这么一份轻松的工作就已经是自己最大的幸运了。他从心眼儿里感激
这位阿姨,暗自发誓一定要把本职工作做好。中午的时候,有人给他送饭,他一边吃一边数
着车,吃饭工作两不误。下午的时间也很快过去了,叶子的车总是跟在小虎后面,两人一前
一后跑了十几趟。慢慢地,弟弟发现小虎的驾驶技术堪称一流,并不比他姐姐差,只是刚刚
上车,他兴奋的有些过头,特别是在弟弟面前驶过时,总有些炫耀的成分,车子开的就离谱
了。天渐渐暗下来,车辆逐渐少。弟弟打开灯,光线昏暗。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看着窗外
茫茫夜色,心中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最后,他确信再没有车来了,站起身,准备锁门回宿
舍。就在这时,一柱耀眼的强光照了过来,汽车的马达声由远及近。弟弟重新坐回椅子,一
辆车停了下来。弟弟抬头观望,是叶子。她接过弟弟递来的凭证,然后对弟弟招手说:“林
江,走,回去了。我带你!”弟弟一听能坐车,高兴的不得了,收拾完东西,锁上门,跑到
货车下面。叶子打开车门,弟弟吃力地爬上去,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兴奋地左右观望。叶
子笑呵呵地瞧着他,也不说话,转动方向盘,向宿舍的方向开去。弟弟看看叶子,一个二十
岁左右的女孩儿,开起车来是那样的沉稳,她身体笔直,目视前方,四肢配合的自然而协调
。弟弟有一种冲动,如果自己能坐到驾驶员的位置上该有多么的神气啊。

回到宿舍,下了车,弟弟发现阿姨和小虎正在门口等着他们。他们洗过脸,四个人一起
去吃饭。在饭桌上,小虎也没个老实气,讲起自己开车的经历,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在阿
姨再三催促下,他方才集中精力吃两口饭,但没一会儿又喋喋不休地讲述起来。弟弟看着他
们,感慨万分,在这样一个荒郊野外,他们三个人却营造出一个无比温馨的家庭氛围。这样
的氛围是弟弟久违了的,看似平常,却足以让弟弟羡慕的掉下眼泪。弟弟知道,阿姨没有把
他当外人,叫上他一起吃饭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弟弟也深知,人家毕竟是一家人,而自己无
论怎么说都是外人。阿姨只是爸爸的同事,她对自己所有的照顾都源自她对爸爸的情谊。这
种家的感觉,只有在和妈妈与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体会的到。无论阿姨怎么去营造,弟
弟总是觉得和阿姨他们有一种天然的隔阂。想着想着,弟弟感到特别难过,再好的饭菜都勾
不起他的食欲,他看着小虎那幸福的表情竟然有一种落泪的冲动。他第一次想:如果爸爸在
世该多好啊,自己一家四口,晚饭的时候其乐融融,只要有这种亲情相伴,那就是最大的幸
福!一个家庭完整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一个残缺家庭孩子对家的渴望。在别人眼里
天经地义的亲情对这些缺爹少娘的孩子来说竟然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无数次见到自己的朋友
在爸爸面前撒娇,但每次都会勾起我无尽的伤痛,弟弟当时的心情也大抵如此。他埋头吃饭
,眼泪悄然划落,掉在碗里,随着米饭被弟弟吞到肚子里。他开始疯狂地想妈妈,想爸爸,
想哥哥。他第一次想多知道些爸爸的故事,爸爸去世的时候他只有八岁,关于爸爸的一切记
忆都是那样的模糊。

晚饭过后,他随着阿姨他们在外面散步。一弯月牙挂在天边,月牙周遍散落着团团繁星
。夜黑洞洞的,秋风瑟瑟,脚下的落叶发出哗哗的声响。阿姨似乎也心事重重,走了一会儿
,她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住处。小虎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叶子则在自己床上支起书桌,摊开
了书本。阿姨把弟弟叫在身边,问着我们家里的情况。

他们聊了一会儿,弟弟突然问:“阿姨,您认识我爸的时间长吗?”

阿姨被问的一愣,随即回答道:“应该算是长吧。”

弟弟又问:“那您肯定了解我爸,对吗?”

阿姨脸上闪过一丝凄凉的表情,她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弟弟追问道:“阿姨,您跟我说说我爸的事情,好吗?”

阿姨的眼圈发红,她扭过头,做出不经意的样子,悄悄抹掉眼中的泪水。

弟弟催促道:“阿姨,你说说,好吗?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去世了。”

阿姨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出来,弟弟很吃惊,阿姨用手抚着他的头,强忍住悲伤说:“
你是个可怜的孩子,你哥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在这种悲情氛围的感染下,弟弟的眼泪也
在眼圈里打转。阿姨生怕小虎他们看到自己落泪,于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说:“你
爸是一个非常好强的人,心地善良,勤奋上进,是一个值得人信赖的男子汉。”

弟弟盯着阿姨,他相信阿姨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爸爸在他心中的形象逐渐高大起
来。阿姨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了。她说:“我是在唐山认识你爸的,那时你爸爸是
我们公司钢筋工的负责人,我是医疗室的大夫。你爸他们的宿舍和我们的宿舍兼医疗室离的
很近,所以接触较多。最初,你爸给我们的感觉就是不苟言笑,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看书,晚
上一两点钟他宿舍的灯还经常亮着。那时他的勤奋是全公司都有名的,他手上的活儿也好,
不要说他自己,就是他带出来的徒弟都是各个工地上的抢手货。我第一次和你爸爸直接打交
道是因为他在工地上受了点轻伤,他每天下午都来我这里打针,慢慢地我们就熟悉起来。当
初全工地就我们医疗室的医生护士是女同志,所以那些男同志经常跑我们这里来插科打诨,
在嘴皮子上占小姑娘们的便宜。但只要你爸在我们房间里呆着,那些毛头小伙子们就绝对不
敢来,所以我们全医疗室的人都特敬重你爸。而且你爸爸长的很高,大概一米八多,他又当
过兵,真是站如松坐如钟,虽然三十多岁的人,但却是我们这些医生护士谈论的热点。熟悉
起来后,我们发现你爸爸一点也不呆板,他说的一些笑话经常会把我们笑的前仰后合。不知
不觉中,你爸爸成了我们医疗室的保护神……”

阿姨说着说着,似乎又回到了过去那段日子,她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表情。但她知道,
接下来的故事是不能对弟弟讲的,她只是笼统地对弟弟说:“你爸爸非常出色,每个见过他
的人都会过目不忘,他不仅勤奋,而且聪明,那是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缺陷的人……”

弟弟认真地听着,随着阿姨的描述,在他心中树立起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弟弟也愿意
相信阿姨说的每一句话,他在想,如果爸爸现在还活着,我们的生活该多么美好啊!突然,
他想到爸爸最终还是和妈妈离婚了,而且爸爸只带走了哥哥,无情地抛弃了自己和妈妈。他
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在突然之间对爸爸充满了愤恨。阿姨留意到弟弟表情的变化,她问
弟弟道:“你怎么了?”弟弟脱口而出道:“爸爸根本不好,他后来不要我和妈妈了。”说
完,咽喉哽咽,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

阿姨像受了重大刺激,再也不说话,弟弟的眼泪不断地往下滴落,其中对爸爸的爱和恨
全部交织在一起,弟弟心乱如麻,他无声的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许久,阿姨凝视
着弟弟,悄声问:“你恨那个后来和你爸爸生活在一起的人吗?”弟弟擦掉泪水,毫不迟疑
地回答道:“恨,我恨死她了,她不仅夺走了我的爸爸,更毁了我们全家的幸福!”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3 22:47:1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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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01:24:4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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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登时呆在椅子上,而弟弟继续抹着眼泪,沉浸在往事带给他的巨大痛苦中。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发现阿姨的神态不对,于是问道:“阿姨,您怎么了?”阿姨刚刚回过神来,她似乎非常难受,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她拍拍弟弟的肩膀说:“太晚了,快回去睡觉吧。”弟弟点点头,走回自己的宿舍。

阿姨坐在床头,拿起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弟弟充满憎恶的表情不停地在她眼前晃动,让她心乱如麻,刚才他们之间短暂的谈话再度将她带回过去。

她父亲曾开过药材铺,解放后,又进入医院,成了一位老中医,可谓家境殷实。父母二人共养育八个子女,她是老小,自幼集万般宠爱于一身,是家中不折不扣的小太阳。在三年自然灾害中她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但从未受过任何委屈,无论做什么都一帆风顺。幸运之神一直伴随她走到1979年。那一年,我们国家恢复了中断多年的高考制度,她也投入到这项残酷的竞争中来。当时她已经高中毕业两年了,在一个造反有理的年代,她高中生活的大部分精力都用来参加政治运动,学习上自然是一塌糊涂,因此不得不去上补习班。而就在补习班,她认识了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孩儿,戴一副眼睛,目光深邃。他们一见钟情,在高考的征程中一直互相支持,互相鼓励。但那段日子对他们来说布满荆棘,两人连考三次不第,最后那个男孩儿简直要疯掉了。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她给予了他最无私的帮助,无论是物质上还是情感上她都倾其所有,全力地支持着他。第四年,男孩儿终于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而她依旧落榜了,但她由衷地为他高兴,他考上了和自己考上又有什么区别呢?当她恋恋不舍地在车站将他送走,男孩儿信誓旦旦地对她说:“我会等你的,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她拼命地点着头,眼里荡漾着幸福的泪花。那时的她对未来充满憧憬,她坚信只要自己考上大学就一定能幸福地和他在一起。然而,当她在极度疲惫中再度补习一年,却等来一个让她心碎的结局。她考上了那个男儿所在的大学,却在录取通知书到来之前先收到了他的绝情信。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信上的笔迹千真万确,让她无比熟悉。她无法理解三年的感情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时间居然会如此迅速的改变一个人的情感。他们一起走过了最为苦难的日子,却在黎明即将到来之前分手了,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结局更让人痛苦的呢?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当哥哥在情急之下踢开房门,只见一向乐观豁达的妹妹目光凝滞,泪流满面。谁也想不到,在短短三天的时间里,她竟然患上了神经性疾病。她没有去上学,对一个痴情的女人来讲,爱情远比前途更为重要。她在家中呆了三年,父亲为她精心调理,然而心理上的疾病很难得以根治,但她总算有勇气去重新面对生活了。俗话说久病成医,更何况她还有一个老中医的爸爸,最后,她也迈入这个行当,背起了药箱。

她进了首钢的一家企业,也就是爸爸所在的那家建筑安装公司。但直到他们被同时调到唐山上班,两人依旧素昧平生。正如阿姨对弟弟所说,她和爸爸的相识很平淡,谁也没有想到如此平淡的相识在日后的接触中竟然撞击出爱情的火花。那个时候,阿姨已经三十四岁了。她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在一个男性占绝大多数的工地里,她难免会成为他人议论的焦点。有意无意中,那些男人总会在生活上给她带来诸多的不便。她也想过结婚,但初恋的失败使她在很长时间里对情感充满了恐惧。她不知道该相信谁,而且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女人在当时显得还很另类。是爸爸的出现使她生活重现亮色。眼前这个男人身材魁梧,举止得当,在尊重阿姨的同时也赢得了阿姨对他的信赖。在和爸爸短暂的接触中,阿姨莫名其妙地被这个已婚男人吸引了。她觉得这个成熟稳重、勤奋上进的男人对她充满了吸引力,甚至他只需对自己微微一笑都让她心动不已。八十年代末,是一个崇尚个人自由的年代,当时最流行的一句话就是“现在都八十年代了”。女人可以染头发,小伙儿可以留辫子,街头的小青年一个个打扮的流里流气,戴墨镜,穿喇叭筒,甚至连脚上趿拉的鞋子都不让它们一个颜色,似乎以前所有不能被人们理解与接受的事物现在都变的稀松平常了。在那样一个氛围的感染下,人们普遍漠视了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而是片面地强调要将自己从生活的负荷中解放出来。阿姨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还是像一个十八岁的姑娘那样敢恨敢爱。她认准自己喜欢的人后便开始了疯狂的追求,她是一个聪明的人,而聪明的人总是能杀人于无形。她从未对爸爸表白过什么,但她总是能让爸爸见到她闪光的一面。在爸爸自学的过程中,她同爸爸一起看书,经常在深夜找爸爸探讨问题,两人偶尔也会因为彼此理解的不同而展开激烈的争论。由专业知识到人生哲理,慢慢的,两个人无话不谈。文化真的很可怕,爸爸渐渐喜欢上和阿姨在一起,因为他觉得只有她才能真正听懂他内心的声音。似乎阿姨并没有刻意的去追求,爸爸便成了感情上的俘虏。他在那次致命的冲动过后,陷入了深深的矛盾汇中。一个是和他十几年相濡与沫的结发之妻,另一个则是能在更深层次和他交流的志同道合的追求者。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总之是自己铸下大错。他明白,只要突破了道德的底线,就注定要承担双重的责任。最后,他做出了痛苦的选择,虽然他离开了妈妈,但只要他活一天,他就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曾无比打动他的女人。没有谁能分担他的痛苦,如果一个人不能做到真正的冷血,那么就绝对不要在感情上做任何出格的事,否则最后受折磨的只能是你自己。爸爸离婚后一直精神恍惚,他永远也摆脱不掉自己给自己套上的道德枷锁,直到他在工地出事,当电流穿过他身体的瞬间,他所有的愧疚和自责都随着他的生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爸爸的去世对阿姨打击之大无以言表,那是她第一次婚姻,但只持续了不到一年。同爸爸结婚之后,她那颗原本消沉的心重新振奋起来,她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充满了期待。她生性喜欢冒险,在她的怂恿下,爸爸辞掉了本职工作,他们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打算在唐山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就去秦皇岛,在那里他们已经承包下了一个工程,他们暗自算过,这一笔生意下来,他们至少能净赚三十万。在爸爸月工资只有三百块钱的时候,三十万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爸爸当时已经拿下了工程师资格证书,他们甚至不需亲自劳动,只要把那个证书借给别人就能按月收钱。所有的设想都伴随着爸爸的去世而破灭了。阿姨在家人的照顾下,处理完爸爸的后事,她的眼睛已经肿成一条线,大脑里更是一片空白。爸爸已不是他们公司的职工,他是在辞职申请被批准后的第三天出事的。公司只是象征性地给了八千块钱,作为死亡补偿金,至于补偿哪些内容则没有任何说明。阿姨把这笔钱收起来,存到银行里,她不想再见到这笔钱,这是爸爸卖命的钱啊。当妈妈找到她,要接我回家时,阿姨曾把那个存折拿出来要交给妈妈,当妈妈听说了这钱的来历,泪如泉涌,无论阿姨怎么往她口袋里塞,妈妈都想尽一切办法将它推开。阿姨掉着眼泪说:“大姐,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带着两个孩子会比我更需要钱啊。”妈妈看着那个存折,似乎又见到了爸爸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她的眼泪源源不断地往下淌,她抽泣着,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断断续续地,阿姨逐渐听懂妈妈的意思:这钱应该是你的,我不能拿,我有能力养活我的两个孩子,你也不要太难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阿姨盯着眼前这位弱不禁风的妇女,特别是当妈妈不停地抹着眼睛里的泪水,她能感觉到妈妈对爸爸发自肺腑的真情。她说不出话来,任凭妈妈将我领走,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的心里产生了深深的自责,她由衷地感觉到就是她破坏了一个完整的家庭,虽然她得到了爸爸,但她无法完整地得到爸爸的心!爸爸从遥远的东北来找妈妈,妈妈在爸爸可能终生残废的情况下一如既往地照顾着爸爸。两个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一起,而且他们已经一起走过了最为艰辛的岁月,如今他们凭借着自己的努力靠近了幸福的边缘。或许,他们本来就是幸福的,他们只是在追求着更大的幸福,他们盖起了自己的小窝,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想一想将来,幸福的生活是多么值得期待啊。然后就是她的出现,使一个原本无限温馨的家庭破碎了。在这当中,自然有父亲的原因,但阿姨的强行介入却是直接的导火索啊!无论如何,她所扮演的都是一个并不光彩的角色。阿姨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宿命论。生活有的时候是多么的相似啊,曾与她患难与共的男友被别人抢走,如今她又夺走了与另外一个女人患难与共的丈夫。她饱尝了受害者的伤痛,却并没有体味到胜利者的幸福。故人西去,留给她的只是排遣不尽的忧伤。

这么多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初,爸爸去世后,他们与秦皇岛某公司的建筑工程合同陷入了僵局。谁也想不到,阿姨,一个弱女子,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她咬牙卖掉房子,拿着爸爸的建筑师资格证书,带着爸爸的那群徒弟,几年下来竟然也把工程做了下来。再后来,阿姨自己也拿到了那种资格证书,注册了自己的建筑公司,手下有几百个工人。慢慢地,她又组织了车队,购置了挖掘机,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财富像滚雪球一样积累起来。她赶上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年代初那段创业的黄金时段,从国有企业中走出去,闯出了一片自己的天空。也许,在别人眼里,她是众人羡慕的对像,但她内心的孤独与迷茫只有她自己最清楚。金钱与财富永远都无法填充一个人空虚的心灵,整日在纸醉金迷中与人逢场作戏更使她体会到人性的虚伪与冷漠。她注定就是一个孤独的人,在情感的世界中,她早已心灰意冷。现在慰藉她心灵的只是三哥的两个孩子。三哥当初上山下乡的时候去了农村,后来在一个小山沟里安家落户。那里贫穷而偏僻,两个孩子又不爱学习,后来干脆都送到她的公司里。她也乐得接受,她本来就没有一个家,而总是随着自己的建筑公司四处飘荡,有两个孩子在身边反而增加了诸多乐趣。

生活是什么?阿姨自己也并不清楚,她也不想过多地考虑这些虚无的东西,她只是想多赚钱,此时,似乎赚钱成了她唯一的目的。也许她偶尔想到过林海,但她一定不曾想过会见到林江,这个孩子和他爸爸长的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他的出现勾起了她脑海中尘封已久的记忆,只要看看这个孩子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孤儿寡母生活的有多么艰辛。阿姨希望自己能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他们度过难关,但她又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角色介入他们的生活。当她问弟弟是否恨那个女人时,她对弟弟即将给出的答案心知肚明,但当弟弟真正说出来时,她还是被深深地触动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弟弟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他每天只是坐在房间里数汽车,但月底时阿姨竟然塞给他一千块钱。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觉得这钱就像大风刮来的那么容易。叶子和小虎的工资与自己一样,而那两个孩子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小虎拿到钱,叫弟弟去镇上的小饭馆吃饭。弟弟疑惑不解,问道:“为什么要出去吃?”小虎说:“食堂的饭我都吃腻了。”弟弟听了,觉得匪夷所思,在他印象中,食堂的伙食简直棒极了,这一个月来,他的身体已经微微发福。他没有和小虎出去,他知道自己家境贫寒,要懂得默守清贫。而现在的日子已经让他非常非常满足了。

从第二个月起,他经常在下班后磨着叶子教他开车,而叶子也好为人师,把她的技术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弟弟。那段日子,弟弟像着了魔一样,只要上了车,整个人便兴奋起来。正所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没多久,他就已经能独自开车上路了。阿姨知道此事后并未责怪叶子,她更乐于看到孩子们的点滴进步,只是嘱咐弟弟道:“没证的时候开车要小心,等你拿到驾驶证,也去车队开车吧。”弟弟看着阿姨,感激地点着头,那时的他对未来充满了希冀与憧憬。他在工作上恪尽职守,渐渐赢得了阿姨的信赖。他先被调去过磅,后来又负责建筑队的食品采购,手中掌握着一定的财权,成了阿姨的心腹。弟弟在钱上总是很小心,从未出过一点差错。他每天在附近的市场转悠,后来才明白,原来自己根本不在山西,而是在河南的一个小乡镇。当他问阿姨铸造厂的老板为什么要说这里是山西时,阿姨不假思索地说:“肯定是想骗你们,那个厂子根本就不正规。”弟弟一听就急了,他抓个空子跑回铸造厂,但门口的老头不让他接近大门一步,他只能远远地注视着在里面艰辛劳动的工人,而那些工人累的头都抬不起来,根本没有心思往大门外看上一眼。

时光飞逝,三个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池塘表面也结起了厚厚一层冰。一个中午,阿姨对弟弟说:“你今天和我去工地见个人。”弟弟点头答应。阿姨打开柜子,取出一件呢子大衣,对弟弟说:“穿上它。”弟弟不解地看着阿姨,阿姨笑着说:“今天我们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你穿上它,显得气派点。”弟弟听了,将衣服套在身上。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弟弟因为吃的好,休息的也好,他的身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育起来。他的喉结突出,骨架变大,整个人显得健康而强壮。那件大衣披在身上,略微有些大,但基本还算得体。阿姨看着他,啧啧称奇,由衷地说:“和你爸一模一样,走路的姿势都毫无差别。”

他们所见的确实是一些重要人物,阿姨一直在工地上陪同考察。他们对工程的总体进度非常满意,只是在某个细节问题上同阿姨产生了分歧。他们开始争论,但争论半天也没有个结果。最后阿姨微笑着叫弟弟回去拿合同,她特意告诉弟弟合同在床下的木头箱子里。弟弟接过钥匙,飞快地跑回宿舍。他掀开床单,在里面找到一个非常简陋的木头箱子,没有经过任何雕饰,甚至连层漆都没涂抹。弟弟把它拉出来,打开锁,只见里面堆满了书籍和各式各样的建筑工具。他不知道合同在哪儿,只好使劲儿地翻腾。终于,他看见了一叠厚厚的纸张,兴奋地将它抽出来,打开一看,却被里面的内容惊呆了。

弟弟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么一个简陋的箱子里他竟然发现了阿姨与爸爸之间的信件。那些信被叠的整整齐齐,上面满是爸爸酋劲有力的笔迹。也许弟弟不该偷看他人信件,但他看到阿姨用过于亲昵的口吻称呼爸爸后便再也无法将它们归于原处。他一封接一封地看着,每封信的正面都是阿姨写给爸爸的内容,而背面都是爸爸写给她的回复。阿姨是个有心人,她将他们之间所有的通信都完整地保存下来,却没想到今天会被弟弟看的一干二净。弟弟看着看着,眼泪掉了下来,当他看到自己的爸爸在信中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时,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爸爸在信中完整地记述着他和妈妈离婚的经过。当时妈妈并不想离婚,妈妈一生都活的非常传统。当她看到爸爸去意已绝时,自己也心灰意冷,于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乘爸爸不注意时喝下了农药,她宁愿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愿意接受家庭破碎的现实。当她真的喝下去时,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死对她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但她无法接受儿子在痛失母爱后的悲惨生活。她泪流满面地哀求爸爸一定要照顾好他们的孩子。爸爸一看妈妈脸色不对,又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农药味,他顿时明白了,飞快地穿上鞋,背起妈妈向大夫家跑去。见到大夫时,妈妈已经口吐白沫,重度昏迷,但竟然被大夫奇迹般地挽救回来。这些事情,妈妈是永远都不会告诉我们的。当弟弟对我说起这些令人心碎的往事,我的眼泪也控制不住了。我不敢去想当时妈妈有多么绝望,一个人在死亡面前都无所畏惧,真可以说是心如死灰了。因为阿姨的介入,妈妈凭空遭受了多少苦难,在与爸爸离婚后,妈妈一个人带着我们两个孩子又经历了多少坎坷啊!只要稍微想一想,我的眼泪就会流出来。那时的妈妈只有三十七岁,正是一个女人的大好时光,但妈妈在繁重压力的摧残下,身体过早地垮下来,她在四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白发如雪。我再也没有勇气去仔细地端详妈妈,她眼球污浊,皱纹如刻,她的每一道皱纹里都有一个凄苦的故事啊!弟弟的眼泪不断地往下滴落,他一口气看完了所有的信件,心中涌起深深的仇恨。他觉得阿姨是那样的卑鄙,她无耻地挣抢着爸爸,每当爸爸在离婚的道路上略有退缩时,都是她在背后疯狂地鼓动着爸爸。爸爸最终与妈妈离婚,都是她在背后推动的结果。弟弟把这些信握在手里,想将它们撕的粉碎。但他终于还是克制住自己,颤抖着双手将信件放回原处,没想到在里面又发现一叠照片。最上面的竟然是爸爸和妈妈在清东陵拍的合影,在照片中,妈妈穿着军装,坐在护栏上,爸爸微笑着站在她身后,两个人郎才女貌,同周围的湖光山色融为一体,自然而和谐。弟弟擦着眼泪,将这些照片藏在怀里,他觉得这些都是自己的,他要带回家。在这里,他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阿姨待他再好,但只要想想她同妈妈抢爸爸时的冷酷无情,弟弟就对她充满了敌意。弟弟想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但他还是告诉自己要帮这个女人把事情做好。他耐着性子在箱子里继续翻找,终于在箱子底下找到了那份合同书。

弟弟拿着合同往外走,却不想在门口与阿姨迎头撞上。

阿姨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惊慌,而此时弟弟的眼睛则哭的通红。阿姨一看他那样子,什么都明白了。刚才她在工地等了许久弟弟也没回来,她不由暗自奇怪,心想林江这个孩子办事一向麻利,今天这是怎么了?她想着想着,脑袋嗡的一声,她突然想到箱子里的信件,那都是她经常翻阅的,放在箱子的最表层,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而这些东西是绝对不能让林江见到的。她赶紧跑回来,但眼前的景象告诉她,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弟弟把合同塞到阿姨手里,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过了好一会儿,阿姨才在背后大声地叫着他:“林江——”弟弟头也不回,他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滴落,这个曾帮助过他的女人此时却令他感到无尽的屈辱。他跑回自己的屋子,收拾好东西,往外就走。阿姨站在门口,难过地对他说:“江江,你听我说——”弟弟瞪大红红的眼睛,充满仇恨的目光,阿姨被他盯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弟弟转身又要走,阿姨一把将他拉住,带着哭音说:“林江,你要去哪儿去啊?”弟弟拼命地挣扎,他呜咽着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阿姨抓着他的衣服,央告道:“你看,天太晚了,明天我们再商量商量……”弟弟使劲儿地摇着头,阿姨竟然死死地抱住了他。此时,弟弟早已泪流满面,他掰开阿姨的手,疯狂地吼道:“我要找我妈,我要找我妈……”他拼命晃着身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阿姨惊呆了,她瞠目结舌地看着弟弟,再也不敢阻拦他半步。她往宿舍跑去,边跑边喊:“江江,你等等我,我去给你拿点钱。”弟弟背上自己破旧的包裹,不等阿姨出来便飞快地跑上公路。他生怕那个女人再度赶来,于是在田野里胡乱地走着,直到天黑才慢慢返回大道。

寂静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弟弟茫然地走着,不辨方位。偶尔掀起的冷风无情地撕割着他的肌肤,寒冷刺骨。弟弟一直走到凌晨三点,总算进入了一个小县城。他舍不得花钱住店,只好找了间录像厅,在里面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中午,坐上一辆直通沈阳的客车,在国道上一路狂奔。此时,他无比强烈地想念妈妈,但当他离开那位阿姨后,他又想到了阿姨的诸多好处,她根本就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恶。一天多的时间,弟弟水米未尽,心乱如麻。最后他在我们村头下车,那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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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01:25:2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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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坐在木头上,讲述着他在河南的经历。但说到阿姨时,他隐瞒了她的身份,只说她
是爸爸生前的好友。妈妈安详地听着,月光下,她面色苍白,两眼无神,她伸出干枯的手指
想去抚摩弟弟润滑的脸庞。弟弟抓住妈妈的手,那是一只布满老茧粘满煤灰的手,上面伤痕
累累,僵硬而没有生气。弟弟的泪水不停地在眼中打转,此时妈妈就在身旁,却让他感到更
加揪心。他站起来,搀着妈妈,向村子走去。

回到家,妈妈开始生火做饭,整个人沉浸在儿子归来的喜庆之中。我们住的房子四面漏
风,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寒气。弟弟被冻的瑟瑟发抖,他问妈妈道:“妈,你怎么也不
烧炕啊?”妈妈漫不经心地说:“我夜里在车站,白天有日头,屋里暖和着呢,根本不用烧
煤。”妈妈说这些话时语气平淡,弟弟听了,却是说不出的痛心。妈妈整夜守在车站,扫来
的煤堆成小山,而她自己却连烧炕这点煤都舍不得。弟弟摸了摸土炕,冰凉刺骨,孱弱的妈
妈每天就睡在这里,她的身体又怎么能受得了呢?想到这儿,弟弟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
来。妈妈看不到弟弟的表情,她呵着冷气烙了两张饼,就着锅里的油星炖了一棵白菜,然后
在西屋一通翻腾,终于找到些残余的冻豆腐渣儿,她将它们都丢到锅里煮起来。弟弟在里屋
凝视着妈妈,妈妈则专注地往灶里添着柴草,火光下,她那皱纹如刻的面庞写满沧桑。家徒
四壁,但妈妈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改善着我们的伙食。白菜炖好后,妈妈又炒了一盘花生,和
盐裹在一起,那曾是我们童年最好的咸菜。当我们生存还面临威胁时,吃饭永远都是最重要
的。在很长时间,妈妈都是通过为我们做点好吃的这种最为原始的方式表达着她那最为本能
和最为真挚的母爱。妈妈将饭菜摆在弟弟面前,催他快吃,弟弟则固执地要妈妈一起吃。妈
妈拿着筷子,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弟弟埋头吃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大口地
吃着饼,饼上冒着腾腾的热气,油滴在上面滚动。弟弟知道妈妈平日里节俭的近乎吝啬,这
是做给他吃妈妈才舍得放那么多油水。也许在别人眼里这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弟弟
看来,他却难过的想掉眼泪。弟弟真的饿了,他吃了很多,直到他吃饱喝足后妈妈才开始动
筷子。无论弟弟怎么阻拦,妈妈硬是把弟弟吃剩的油饼收藏起来,自己坚持着要吃从口袋里
掏出的红薯干。弟弟焦急地说:“妈,那饼你不吃就会硬了。”妈妈笑着说:“硬了我就再
腾热了给你吃。”弟弟哀求着说:“妈,你把它吃了吧,你不吃我真的难受了。”妈妈抚着
弟弟的头说:“今天的饼太腻了,我不想吃。”她给我们的理由过于牵强。在我们小时,妈
妈曾绞尽脑汁的骗我们说她不喜欢吃这个不喜欢吃那个,我曾奇怪于为什么妈妈会有那么多
的忌口,万幸的是她不喜欢吃的偏偏就是我们喜欢吃的。但孩子终归会长大,没有谁会永远
相信自己的妈妈天生只爱吃鱼头。到如今,妈妈知道谎言再也无法哄骗我们,便干脆用不能
称之为理由的理由来搪塞我们。她大口地咬着又硬又冷的红薯干,偶尔她也会吃两颗花生米
,那是因为她怕吃红薯吃多了会很烧心。说到红薯干,相信大部分农村朋友都不会陌生,红
薯蒸熟后切成片,放在屋顶上晒干,那就是我们冬天最常见的干粮。妈妈晚上在车站从事着
最为繁重的劳动,饿了的时候经常是吃上几块红薯了事。滴水成冰的夜晚,她摄入的点滴热
量都不足以抵御席卷而来的严寒。此时,妈妈的脸上居然流露出宽慰的表情,而弟弟的眼泪
再也控制不住了,他转过身,用袖子抹着眼泪,但泪水还是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不敢回头
,生怕妈妈见到他落泪的样子。殊不知妈妈将一切都看到眼里。妈妈又何尝不难过呢,儿子
的归来让她悲喜交加。她希望儿子永远留在她身边,但又自责于自己无力使儿子过上轻松的
生活。舐犊之情本来就是一种天性,如果一个母亲在儿子面前感到无奈,那么这种刺激带给
她的将是钻心的痛楚。妈妈吃掉几块红薯,口干舌燥,于是端起菜碗,大口地喝着菜汤。弟
弟只听到妈妈喝汤时发出的咕咚咕咚的声响,却没看到妈妈早已泪如雨下,她把所有的泪水
混着菜汤再度咽回肚里。在那段艰苦的日子里,我们经常与眼泪做伴,难过的时候落泪,高
兴的时候也同样落泪,而妈妈瞒着我们,经常以泪洗面。残酷的生活迫使妈妈变的坚强,但
是谁又没有脆弱的一面呢?妈妈是我们的主心骨,可谁又能做她的主心骨呢?当我们在困苦
面前无所适从时,妈妈永远都是我们避风的港湾,可是谁又能分担一点她所肩负的重负呢?
妈妈把乐观的一面留给了我们,同时就意味着她要默默地品尝孤独。妈妈在构建我们健全人
格的同时,她自己要做出多大的牺牲啊。

吃过饭,妈妈把被子铺好,催着弟弟早点休息。炕头烧的火热,弟弟躺到被窝里感到非
常暖和。他睁大眼睛瞧着妈妈,说:“妈,你也快点睡吧。”妈妈又给弟弟加了一层被子,
弟弟觉得一片燥热,他对妈妈说:“妈,我热!”妈妈却说:“后半夜就凉了。”弟弟说:
“现在就是后半夜了。”妈妈帮他掖着被角,固执地说:“炕会慢慢凉的,多盖点好!”弟
弟的额头沁满汗珠儿,妈妈轻轻地帮他擦掉。弟弟合上眼睛,泪水再度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那一晚,弟弟睡的特别安稳,只有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才能完全的平静下来。那是
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与生俱来,就如同一个尚未知事的婴儿,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睡
在妈妈身边,他才觉得最安全。月光通过破旧的窗户直射进屋里,妈妈安详地合着眼睛,发
出轻微的鼾声。即使在睡着的时候,她的头也一直朝向儿子。深夜,房间里是零下十几度的
低温,缸里的水早就结冰了,但这栋破旧的屋子中沉睡的母子所勾勒出的画面却是那样的温
馨而感人。

弟弟一觉醒来,却不见了妈妈。他跑到院子里,发现妈妈正在房顶上搓玉米。弟弟也爬
上去,和妈妈一起干活。午后,阳光明媚,妈妈的气色也好了很多。她笑眯眯地指着成堆的
玉米,说:“今年咱家算是收成好的,又赶上国家敞开价收购粮食,我估计怎么也能卖上两
千块钱。”弟弟呵呵笑着。妈妈又说:“你大哥的学费都减免了,这次回家再给他带一千块
钱也就够了。”弟弟说:“多给大哥带点吧,他在外面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妈妈想想说:
“你大哥上完学就好了,接下来我就要给你攒钱了。”弟弟挠挠头说:“给我攒什么钱啊?
”妈妈笑着说:“你这傻小子,将来妈不得给你盖房娶媳妇啊!”弟弟的表情突然僵化起来
,他不再说话,站起身,默默地凝视着远方。在房顶上他看到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自己的
视野也随之开阔起来。妈妈的话在他耳边回荡,却带给他数不尽的忧伤。他想,自己的生活
注定就那么暗淡吗?拼命赚钱,娶妻生子,然后居家过日子,一辈子就生活在这个小乡村?
他现在觉得未来是那么可怕,自己的前途居然能一眼望穿!下面走过一个老头儿,衣杉蓝缕
,目光呆滞,拖着蹒跚的脚步,移动着僵硬的身躯。弟弟心里想,也许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
变成那个样子。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到莫大的悲哀。寒风扫过他的面庞,一粒细小的沙
子落入他的眼中,弟弟轻轻地揉着,泪珠随着沙子一起滚了出来。妈妈在后面叫着弟弟,弟
弟慢吞吞地走过去,他在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递给妈妈。妈妈吃惊地看着他,弟弟自豪地
说:“都是我赚的。”然后兴奋地盯着妈妈,他的眼睛通红,还带有淡淡的湿气。妈妈赶紧
把钱收起来,生怕被偶尔掀起的冷风吹走。弟弟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他和妈妈一起
搓着玉米,听妈妈介绍几个月来村里发生的变化。当妈妈说到有人一晚上就能扫一两吨煤时
,弟弟顿时兴奋起来,他想:利润如此丰厚,就算再苦再累也值得啊。

晚上,弟弟急匆匆地吃过饭,隔着矮墙叫宋二叔一起去车站。宋二叔大声地答应着,胡
乱地扒上两口饭便跑了出来,气的宋二婶在屋子里骂道:“你这个老家伙忙死去啊!”宋二
叔也不搭茬,乐颠颠地跑到我们家。他也愿意带着弟弟,虽然弟弟现在已经比他高出一块,
但在他眼里弟弟依旧是个孩子。两个人都裹着破大衣,戴着棉帽子,扛着镐头和铁锹,口袋
里塞着卷成一团的煤袋子,离远了看,和电视中的铁道游击队员颇有几分神似。到站后,两
人蹲在地上看别人打牌。到了夜晚,气温骤然降低,他们不停地跺着脚,向铁路方向张望。
弟弟看着看着,竟然意外地发现了妈妈。她拎着笤帚,正朝这里走来。弟弟赶紧跑过去问妈
妈道:“你怎么又来了?”妈妈笑着说:“我来给你扫煤底了。”弟弟皱着眉头说:“我一
个人就行了,这么冷的天你还跑出来干什么啊?快回去,快回去吧……”说着,使劲儿地推
着妈妈。妈妈不再言语,她在寒风中蜷成一团,脸被冻的发紫,但表情坚毅,根本就不容弟
弟再讨价还价。弟弟推妈妈的手渐渐垂了下去。他不再勉强妈妈,因为他知道,妈妈对他的
挂念是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如果强迫她回家,就算她躺在炕上也会不停地想着他。弟弟找个
避风的土坡,和妈妈坐在下面聊天,妈妈不厌其烦地告诫弟弟上下车要小心。最后,她充满
担心地说:“一定要在火车启动之前下来,就算扫不到煤也不要去冒险。”弟弟使劲儿地点
着头,说:“妈,你就放心吧。”

正在这时,就听前面有人喊道:“火车来了。”周围的人把牌一丢,抓起工具疯狂地跑
了过去。弟弟年轻力壮,冲在最前面。他飞也似的窜下护坡,跳过几条交错的铁轨,第一个
爬上火车。他跳进车厢,脚下满是冻的结结实实的煤层。他甩开膀子刨了起来,镐头与车厢
撞击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粘着冰渣的煤块满车厢飞舞,弟弟直刨的汗流浃背。他
打开厚重的车门,把大堆的煤块推了下去。回过头,再刨,再往下推,他整个人处在一种高
度兴奋之中,身体里迸发出用不完的力量,他埋头干活,几乎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妈妈跟着
弟弟跑了过来,她在车厢下焦急地找着弟弟的身影。当火车快要开动时,她总算见到了弟弟
,她扯着嗓子喊道:“江江,快下来……”弟弟听到妈妈的叫声,一脸茫然,车山还有大量
的煤都未动,怎么能下去呢?突然,他觉得脚下一晃,就像地震了一样。他猛地意识到火车
启动了。他打开车门,果然看到地面的参照物在缓慢地后移。他赶紧把工具推下去,自己以
最快的速度爬上车厢,寒风凛冽,铁板冰冷刺骨。他用尽力气从车厢里翻过去,抓住上面的
扶手,小心翼翼地爬下来。爬到最下面的扶手时,车速已然飞快,弟弟瞅准机会纵身一跳,
重重地摔在石子上面。他伏在地上,火车呼啸着在他旁边飞驰而过,地面在剧烈地抖动着。

弟弟爬起来,大腿突突直跳,他张开手掌,上面鲜血淋漓。妈妈从后面扑过来,死死地
抓住弟弟,面如死灰,她气急败坏地责骂道:“你这个孩子,数耗子的,撂下爪儿就忘,我
刚才告诉你什么了?”说着,扬手要打弟弟。弟弟噤若寒蝉,不敢还手,妈妈的胳膊停在半
空,终归还是没有落下。妈妈擦掉额头冒出的汗珠儿,心有余悸地说:“不爬车了,我们扫
点煤底算了。”弟弟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他们走回一段路,见宋二叔在铁轨旁站着,他扬手道:“林江,这是你的煤。”

弟弟过去一看,地上竟然堆着一大摊煤块儿,乌黑油亮,质量绝对上乘。宋二叔树起大
拇指道:“这孩子,真能干,就这么一会儿,扫了也有半吨煤。”弟弟重新兴奋起来,他掏
出袋子,将煤装好,然后扛着满满的煤袋,雄赳赳气昂昂地爬上护坡。那一堆煤,弟弟往返
足足有十多趟。最后,他累的气喘吁吁,浑身上下粘满了煤灰。妈妈蹲在地上,仔细地清扫
着石块儿里的煤面。

弟弟拉着妈妈说:“妈,别扫那些东西了,塞在石头缝里,多费劲啊。”

妈妈仰头,心疼地看着弟弟,说:“那都是你在车上扫下来的啊。”

弟弟用袖子擦着汗,吐掉嘴里的煤渣,自豪地说:“妈,我肯定是这些人里最能干的。


妈妈吃力地站起身,给弟弟系上大衣扣子,弟弟悄悄地将手背到身后,他不想让妈妈看
到上面的伤口。他弯腰背起最后一袋煤,和妈妈一起爬到护坡上面。

再来车时,弟弟看了妈妈一眼,还是跑了过去,妈妈没有拦他,只是在他后面大声地喊
着:“江江,一定要小心。”弟弟回头看妈妈一眼,然后消失在护坡下面。妈妈小跑着跟了
过去,她站在护坡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弟弟。那一晚,弟弟扫了整整一吨煤。最后,他累的
精疲力竭,头上冒着虚汗,身体竟然瑟瑟发抖。天亮时,宋二婶赶着小车来拉煤,往返竟然
拉了十几趟。

回到家,弟弟只是洗了洗脸,吃点饭就睡着了。这样的日子像枷锁一样套在他身上。钱
是赚多了,但没几天,弟弟便明显地消瘦下去。无论白天怎么补觉,晚上那超负荷的体力劳
动还是让他急剧地衰老。

一天晚上,弟弟正在土坡下睡觉。北风扫过衰败的枯草,发出呜呜的声响,弟弟却浑然
不觉,睡的正香。突然有人踢了他一下,他睁眼一看,面前站着的竟然是矮胖子。他以为自
己是在做梦,于是使劲儿地揉着眼睛。矮胖子看着弟弟的眼神也有颇多意外。矮胖子从口袋
里抽出一只烟,点着,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弟弟发现他的表情异常凝重,同往日嘻嘻哈哈
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的心不由地揪了起来。他问道:“怎么了?”矮胖子把抽了半截子的烟
朝地上狠狠摔去,咬牙切齿地吼道:“我们都被那个姓王的混蛋给骗了。”弟弟忙问:“他
没给你们钱吗?”矮胖子面目狰狞地说:“何止是没给钱,咱们有两个老乡被撂在了那儿,
再也回不来了。”弟弟瞪大眼睛看着矮胖子。矮胖子吸了口冷气,说:“林江,你回来算是
对了,不仅救了你,也救了我自己。”弟弟听的有些糊涂。原来,在他离开后,矮胖子便干
起了混沙工,虽然也很辛苦,但毕竟危险程度降低了下来。几天前的一个深夜,矮胖子正在
宿舍睡觉,熔炉突然就爆炸了。他穿着裤头跑出去,外面的场景残不忍睹。十多米高的厂房
被炸出了巨大的窟窿,玻璃碎片散落一地,事故现场鲜血淋漓,十几个工人倒在地上,旁边
的混沙工惊的呆若木鸡。这些工人没有经受过任何培训,他们一点应急的经验都没有。王厂
长从梦中醒来,他指挥着人们把伤员送到医院,交完部分押金后就失踪了。可怜那些农民工
,他们终日被关在工厂里,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还没拿到一分钱的工资,直到此时他们还以
为自己是在山西。他们可怜巴巴地等着王厂长,事到临头,他们依旧把他当作老乡,当作他
们最可信赖的亲人。当他们最终明白自己受骗时,那些人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们报了警
,而工商管理部门压根就没有批准过这个工厂,公安机关介入侦查却没有丝毫线索。也许,
王厂长只是在收废品时收购了这批旧机器,找人修理修理就偷偷办起了铸造厂。他对外收购
着各种各样的废旧钢材,在他的暗示下,村里的半大小子四处偷铁,有的去偷建筑队,有的
干脆到附近的铁路上去卸零件,更有甚者,一个上小学的孩子居然把自家的秤砣也当废铁卖
了。这个人没有丝毫的社会责任感,满脑子都是肮脏的东西。他来者不拒,无论是钢筋还是
井盖子,他将它们统统丢到熔炉里化成水。他生产的东西很简单,就是圆铁炉,已经销往了
很多地方,虽然它的质量没有任何保障。他赚够了钱,出了事便跑掉了。没有谁知道他的真
实身份,而这些受了伤的农民工只有自己掏医疗费,两个人不治身亡,遗体被运回家里,自
然是一片悲切的哭声。矮胖子讲到这里,含着眼泪说:“有个人家里真可怜,两个小孩儿呢
,孩子整天盼着爸爸回家过年,谁知就盼来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深夜,弟弟听完这个凄凉的故事,默不作声。矮胖子也不再言语,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就这样,两人一直坐到天亮。最后,矮胖子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说:“走,我们回家
。”弟弟抬头,想到那些共同生活过的工友,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悲痛。两人一路无话,在
村口分开后,弟弟低头回家。他突然觉得这个清晨如此寒冷,连空气都是粘的。他想淡忘掉
自己的记忆,但那些工友的头像却在他眼前再度鲜活起来。他开始怨恨自己,阿姨已经告诉
他王厂长可能是个骗子,而自己为什么不及时告知他们呢?当初他只是认为姓王的可能会骗
他们钱,但苦于拿不出任何证据,却没想到他连他们的命都给夺走了。也许,他已尽力了,
他多次来到工厂,但根本无法靠近那些工人。而此时,无论找到多么充分的理由,他都无法
原谅自己,毕竟两个活生生的人已经去世了。他在路上慢慢走着,冷风吹过额头,他的脸渐
渐麻木了。然而,他并不知道,一场更大的灾难就在后面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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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01:25:5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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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青与爬子将车站当成了聚敛财富的工具,在他们的宣传与鼓动下,十里八村的人们
纷纷来到这里扫煤,甚至部分厂矿的外地民工也争相辞职,一个个拖家带口,在附近安营扎
寨。人越多爬子他们收取的管理费也就越多,但煤则越来越不好扫。太阳刚刚落山,车站周
围便聚敛了黑压压的人群。火车刚刚停下,人们便一窝蜂地冲上去。往往一节车厢里就会有
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人同时挥舞着镐头,黑灯瞎火中竟然发生了好几起人刨人的惨剧。而且在
那么混乱的场面里人们经常会因为认错煤堆而相互大打出手。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年富力强
的小伙子们开始发挥出自身的优势,他们不等火车停下来就开始往上爬。他们先跑到车站前
面的岔道口,火车在即将进站时总会减速,只要它速度稍微放慢他们便像猴子一样窜上去。
等车在站内停下时他们早已将煤收拾好,直接推到下面就算完事。这项工作虽然能抢占先机
,但同时也存在着巨大的风险,大秦铁路线上跑的全部是电动机车,它们全速行驶的时候可
谓是风驰电掣,即使进站后速度略微放慢也只是相对而言。人在爬车之前要先在火车下跟着
它全力奔跑,他们踩着松动的石块儿,稍微站立不稳就有被卷入车轮的危险。雄壮威武的火
车轰鸣而过,个人在那个庞然大物面前显得那样渺小,生命也显的无比脆弱。但残酷的竞争
将一个个血肉之躯推向了死亡的边缘,他们明知这样做的巨大风险,但还要义无返顾地冲到
前面。也许在很多人看来,扫煤赚的这点钱实在是微不足道,但也就是这点蝇头小利却注定
要让一些人付出血的代价。

弟弟在某种程度上是幸运的,虽然他刚刚加入这个队伍,却无形中受到诸多眷顾。他还
未认识林福增时,林福增就已经认识了他,他总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帮忙。只是林福
增自己在那段时间生活的很忧郁,经常一个人在野地里游荡,就像一个迷路的幽灵。田小青
也从未难为过弟弟,有一次,田小青还和弟弟聊了会儿天。

他问弟弟道:“你大哥是学律师的?”

弟弟点点头,说:“是。”

田小青笑笑说:“律师不错,我姑姑就是律师。”

弟弟不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只是漠然地陪着笑脸。田小青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弟弟对
这个话题并无兴趣,只好怏怏地走开了。弟弟埋头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他虽然不喜欢和这种
人接触,但更不想去招惹他们。弟弟经常和矮胖子在一起,两个人在不知不觉中熟悉起来。
弟弟发现矮胖子人很真诚,活的很简单,他没有什么大的理想,是一个过了今天就不想明天
的人,他从来不奢望发财,从不会自己难为自己。随着扫煤日益艰难,人们之间的关系也变
的冷淡起来。没有谁会在你睡觉的时候叫醒你,每个人都有自私的心理,在火车停下来的时
候每个人都希望醒着的只有他自己。弟弟和矮胖子合作的还算愉快,他们交替睡觉,互相提
醒。弟弟已经很长时间不和宋二叔在一起了,虽然宋二叔并服老,但以他的腿脚已经不敢再
去爬那高速行驶的火车了。妈妈经常跟在弟弟身后,每次弟弟爬车都会将她吓出一身冷汗。
她无数次死命拽住弟弟的衣服,哀求着他不要去了,但弟弟总是对妈妈微微一笑,流露出自
信的表情,安慰妈妈道:“妈,你放心,我才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我会注意安全的
。”说完,掰开妈妈的手指,同矮胖子一前一后向岔道口跑去。妈妈失神地在后面注视着他
的背影,眼睛里显现出惊恐的表情。

一个深夜,天灰蒙蒙的,下着小雪。弟弟裹着大衣在坡下睡觉。突然感觉有人踢了他一
脚,他睁开眼睛,见矮胖子正对着他比比划划地喊道:“快,车来了!”说完,头也不回便
跑了。弟弟急忙翻身,拣起工具朝岔道口冲去。

一辆火车轰鸣着驶向车站,车灯射出耀眼的强光。弟弟站在铁轨旁,呼啸的冷风吹的他
脖子发凉。他背着工具,随着火车跑动。他发现这辆车速度飞快,自己已然累的气喘吁吁竟
然还是没有追上。就在他即将放弃之际,火车的速度突然有所减慢。弟弟瞅准机会,一把抓
住车厢上的扶手,整个人顿时悬在半空,他身体在惯性的作用下重重地撞到车厢上。两节车
厢之间的空气形成强烈的对流,它们之间的合力使劲儿地吸着弟弟的双腿。此时,弟弟高度
紧张,他咬着牙,扳住扶手,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胳膊上,拼命地往上攀登。他的两条腿
渐渐下垂,摸索到下面的扶手,全身紧紧地贴在车厢上。

最危险的过程总算过去了,弟弟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开始往上爬,但只爬了一半儿,只
觉得越来越吃力,今天的火车怎么会越跑越快?他甩脸往后看,天啊,这辆火车居然在站里
没停,刚才的减速也仅仅发生在一瞬之间!现在火车正全力加速,以每小时几百公里的速度
狂奔。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天气里,他手握着冰冷的扶手,冷风在他耳边呜呜地吹着,没多久
,整个身体就麻木了。他死死地抓着扶手,拼命地往上爬,他想只要自己跳到车厢里就安全
了。然而,当他爬到顶端时,自己彻底的绝望了。风越来越大,而他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
。他在上面苦苦挣扎,却死活也跳不进去。在那时,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冷静,此时生死就
在一线之间。他明白在这样高速行驶的火车上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时间在慢慢地流淌,弟
弟觉得每一秒钟都过的无比艰难。他贴在扶手上的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他拼命地用力,
却不能确定力量是否传到了手上。他的耳朵、脸、额头在狂风的吹刮下钻心地疼痛。他闭上
眼睛,几乎绝望了。此时此刻,他真切地体味到死亡的临近,他的心里是那样的难过。他的
大脑无比清晰,他知道自己现在也许只是垂死挣扎,用不了多久整个人就会被冻僵,然后像
个冰坨子一样摔在地上。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弟弟心头一热,他听出来
那正是矮胖子的声音。原来矮胖子就在弟弟前一节车厢上,他此时的位置和弟弟完全一样,
他正在试探性地找着难友。弟弟大声地答应着,但所有的声波都被逆向吹来的狂风给卷走了
。矮胖子没有听到一点声响,但他确信弟弟离他不远。他不断地说着话,开始的时候他依旧
放荡不羁,哈哈地笑着,打趣道:“林江,我们这次算是免费坐车了,我还从来没有象模象
样地坐过火车呢。”渐渐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那张嘴还是闲不住,他开始大骂弟弟
道:“林江,你这个混蛋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你离我没多远,我们在一块儿聊聊天也好啊。
”弟弟转过脸,对着前面拼命地吼叫,大风吹的他眼睛都睁不开了,矮胖子还是什么都没听
到。最后,矮胖子的体力消耗地差不多了,他发出虚弱的声音,顺着风向,弟弟听的清清楚
楚。他在问:“林江,你是不是冻僵了?一定要坚持到最后啊,不能松手,万一我们掉下去
就要见阎王了。”弟弟听着听着,眼泪掉了下来,他多么想告诉矮胖子他现在能坚持的住,
他还想对他说你那张嘴就老实会儿吧,现在节省体力才是最要紧的。可是,他说什么矮胖子
都听不到,矮胖子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也不忘扯淡,他说:“林江,你小子有福,好
多风水先生都说你爸爸的坟埋在了风水宝地,你们一家子注定要先苦后甜……”弟弟含着眼
泪听着,现在无论矮胖子说什么他都没有丝毫的反感。但矮胖子却再也不说话了,接着是死
一样的沉静,只有火车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

时间慢慢地过去,弟弟感觉离死神越来越近。突然,一条黑影从他眼前闪过,火车载着
他飞速前进,后面只传来一声闷响,这个世界重归寂静。弟弟的心霎时抽成一团,他意识到
这列拉煤的车上,除了人,不大可能有其他的东西掉下去,他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恐惧。弟弟
用尽全力大声地叫喊矮胖子的名字,周围却依然一片死寂。他的身体一晃,差点从车厢上掉
下去。他赶紧闭上嘴,一种强烈的求生本能促使他想尽一切办法来保护自己。此时火车驶向
直道,变得平稳了很多。弟弟小心翼翼地将整个手腕插到扶手里面,然后慢慢地将两条腿也
塞了进去。扶手的空隙很小,他的棉裤被卡在外面,半截小腿都暴露在风中,冰冻刺骨。但
弟弟已然顾不得这些,他只想一定要坚持到下一个车站,一定要活着回去见妈妈,他还要让
妈妈过上好日子呢。万一自己出了意外,妈妈肯定会痛不欲生!他想到了矮胖子,他宁愿相
信他仍然在前面的车厢上,他们一直在一起:以前铸造厂那么危险的条件下矮胖子都活着跑
了回来,今天他也一定能躲过这个劫难!他努力让自己想想高兴的事情,等明天他们回到家
,一定要为彼此的死里逃生好好庆祝一番。

此时的妈妈正痛哭流涕,虽然宋二叔等人拼命地安慰她,但妈妈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大
脑一片空白,觉得天都塌了下来。她亲眼看着儿子爬上火车,那惊险的一幕让她终生难忘。
她拼命叫弟弟下来,可弟弟什么都听不到,反而随着火车在她眼前一掠而过。这辆车在站里
一分钟都没有停,而且它跑的是那样快,离车厢几米之外就能感觉到它掀起的狂风。在这辆
载着儿子的庞然大物从自己视野消失的一刹那,妈妈再也承受不住这突然降临的横祸,她瘫
软在地,嚎啕大哭。

扫煤的人都围了过来,看着这位伤心欲绝的老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宋二叔从人群中
挤进来,紧张地问妈妈到底怎么了。妈妈泣不成声地说:“江江被火车拉跑了。”宋二叔心
一惊,但马上安慰她道:“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他在车厢里呆一会儿,到丰润站就能下来
了。”妈妈流着眼泪说:“江江没到车厢里,我看到他时他还在车厢上悬着呢。”宋二叔听
了这话,心顿时凉了半截。如果不是妈妈亲口说出来,他几乎不敢相信有人能爬上去。但他
还是安慰妈妈道:“咱们先别急,林江那么聪明,肯定不会有事的。”妈妈却还是哭个不停
,过了好久,她突然站起身,语无伦次地说:“我要去找我的儿子,我要去找我的儿子……
”说着,漫无目的地朝人群外挤去。宋二叔等人要拦住妈妈,但她像着了魔一样往外冲。妈
妈脸色苍白,眼睛里满是绝望的神情。她机械地迈着脚步,摇晃着前行。宋二叔等人面面相
觑,不知所措,最后他们决定先把这位情绪失常的老人拉回家,但妈妈的身体里迸发出一股
神奇的力量,她满脸泪痕,甩着胳膊,任凭几个壮年小伙儿也拉不动她。林福增闻讯赶来,
他站在妈妈面前,一脸凝重,他说:“婶子,您别着急,好人有好报,林江他绝对不会有事
的,我现在就陪您一起去找他。”妈妈听了这话,顿时找到了主心骨,她抓住他的胳膊,像
抓到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林福增搀着妈妈,妈妈则不停地抹着眼泪,宋二叔他们跟在身后
,沿着铁轨向深深的夜色中走去。

这段铁路在丘陵中穿梭,许多风口处阴风习习,寒冷刺骨。林福增把大衣脱下来,披在
妈妈身上,此时妈妈对一切都已麻木了,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走一段路程,绝望的情绪
涌上妈妈心头,她再一次泣不成声。绕过几段弯路,他们还是一无所获,妈妈的神经几近崩
溃,在这种情况下,一向理智的妈妈竟然发疯了。她躺在铁轨上,闭上眼睛,拼命地撕扯自
己的头发,大声地责骂自己:“为什么让江江干这种卖命的活啊!都怪我!我不应该啊——
老天爷,要惩罚就惩罚我吧,我跟你去,放过江江吧,老天爷啊——”悲恸的哭声在夜晚的
山谷里萦绕不绝。她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哭到最后,妈妈四肢开始抽搐,全身颤抖,跟着的人赶紧扶起妈妈,此时她已经精疲力
竭,全身绵软,和刚才力量迸发的样子判若两人。人们看着妈妈不禁纷纷落泪,他们在为一
个母亲的舐犊深情而哭泣,同时也在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泣。今天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明天
就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直到现在他们才真正意识到一直以来从事的工作有多么大的危险,
刚才还在遗憾跑的不够快不能爬上火车的他们,现在却为前一刻的遗憾感到莫大的庆幸。

妈妈在冷风的刺激下精神渐渐恢复正常,她大口地喘着气,发出一声声叹息。她满脸茫
然,又迈开蹒跚的步伐沿着铁轨前行。她走一路哭一路,到最后,她的眼睛里已经再没有一
滴泪水,全身再没有一丝力气,整个人轻飘飘的,虚弱的像能被一阵风吹走。她凭着内心想
要找回弟弟的坚定信念,在林福增的搀扶下慢慢前进。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雪越下越大,很快地面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突然,妈妈被什么东
西绊了一下,脚下无根,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她的衣服上沾满了雪花,手被碎石块儿磕出了
血迹。她把手抬起来,上面竟然粘忽忽的满是鲜血,她想不明白自己只是摔了一跤怎么会流
这么多的血。她惊恐地朝地上看去,没想到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正在直对着她。妈妈的脑袋
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漆黑,颓然倒地,她认定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林福增赶紧把妈妈扶
起来,后面的人紧张地问道:“又怎么了?”林福增一扭头,正看到那具鲜血淋漓的躯体,
上面的血已经开始凝固。他感到毛骨悚然,连忙闭上眼睛。宋二叔等人走到前面,也都腿脚
发软,摇头叹息。时间好像凝固了一样,大家都沉默不语。过了好久,突然有人清醒过来,
大声叫道:“死人已经死了,活人更要紧啊。”林福增也一下转过神,他使劲儿掐住妈妈的
人中。妈妈的头轻微摆动,嘴里发出痛苦的喘息声,但还是没有睁开眼睛。有人在后面说:
“使点劲儿。”林福增面带难色道:“已经够用劲儿的了。”宋二叔上前,将他推到一边,
用尽全力掐下去,他知道在这样的低温下妈妈每耽误一分钟都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终于,妈妈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大喊一声“江江”,然后嚎啕大哭。她挣扎着爬过
去,抱住那具冰冷的躯体,以头撞地。妈妈的哭声揪人心肺,周围的人都跟着掉眼泪,纷纷
拉着妈妈,但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他们只能暗暗感慨这个女人真是命苦。妈妈已然丧失
理智,她拼命地撕扯着每一位搀扶她的人,她甚至去抠,去挠,去用牙齿咬。但没有人敢松
手,他们稍微松懈妈妈就会运足全力向冰冷的铁轨撞去。这时,一辆火车轰鸣着驶来,妈妈
眼睛里闪烁着复仇的火焰,她咬牙切齿地要冲上去,但终于被人们拦下来。妈妈嘴里吐着白
沫,再度昏厥过去。宋二叔指挥林福增把尸体背上,然后自己再给妈妈掐人中。林福增壮着
胆子靠近尸体,他的心突突直跳,那对眼睛仍然在死死地盯着他。他把心一横,伸手合上那
对流露着无限惊恐的双眼,却突然发现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林江!

这时,妈妈刚刚醒来,林福增兴奋地对妈妈喊道:“婶,他不是林江。”大家都惊呆了
。妈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人在极度绝望之际绝不会放弃任何一线机会。她挣扎着凑过
去,仔细地端详,果然不是弟弟。地上躺着的这个人黑黝黝的,不是别人,正是矮胖子。正
如我们前文所说,弟弟看到的那个黑影就是他,他从车厢上掉下的瞬间就被风卷进了车轮里
,两条腿被齐刷刷地轧掉了,他甚至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昏死过去。他的伤本不致死,
但在这样一个荒郊野外得不到任何的救助,在他昏死之际身体里所有的血都流光了。大雪掩
盖了他的尸体,也掩饰了他面对死亡时凄苦的表情。他现在就直挺挺地躺在铁轨旁边,两只
脚已然不知被火车拖到了哪里。他从铸造厂的事故中逃脱出来,却终归命丧故里,给人的感
觉真是一种逃不脱的宿命。对他来说也许死是一种比较好的归宿,如果只是落下终生残疾,
那么他又该如何去面对今后的生活呢?

妈妈确定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儿子后,再度瘫软在地,竟然又一次失声痛哭。人们都掉下
了眼泪,就在刚才,这个人还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眼前,而现在,他却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没
有了任何知觉。就算他不是自己的亲人,但终归还是自己的同类,看着他死时痛苦的表情,
任你铁石心肠也不能不掉下心酸的泪水。

妈妈他们继续前行,她整个人已经虚脱了,但还是挣扎着向前跋涉。时间慢慢地流逝,
他们也不知走了多远,天渐渐亮起来,每个人都一脸疲惫。突然,林福增叫道:“婶子,你
看,前面那个人是不是林江?”妈妈抬起头,果然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个人正垂着头,
有气无力地往这个方向走着。妈妈揉着干涩的眼睛,一看那步伐就知道是江江。她的腿一软
,整个人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弟弟也看到了妈妈,他飞快地跑过去,扶起妈妈。妈妈
一把搂住弟弟,失声痛哭。

弟弟轻声安慰着妈妈,妈妈抬起头,泪眼模糊,初时的兴奋现在已转化为巨大的悲痛。
弟弟的耳朵被冻破了,双手被风吹开一道道伤口,不断往外渗着血水。他在车上几乎失去了
知觉。事后他对我说,当时他只能控制自己身体的两个部分,一是眼睛,一是舌头,而藏在
嘴巴深处的舌头也都麻木了。他拼命睁大眼睛,虽然外面也是茫茫夜色,但他总算还知道自
己是活着的啊。他生怕自己只要合上眼就再也不能醒来。隆冬时节,在以每小时一百多公里
的速度飞驰的火车上,弟弟将血肉之躯紧紧地贴在车厢上。在他半睡半醒之际,火车终于在
丰润站停了下来。弟弟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咬咬嘴唇,确信自己真的活了下来,原
本干涸的眼睛流出了兴奋的泪水。他挣扎着要下车,却发现自己用尽力气身体却纹丝不动。
他借着路灯向前面望去,根本没有矮胖子的影子。他万般惊恐,他知道火车只是在这里短暂
地避让,几分钟后就会继续前行,如果他无法在这里下车,那么他基本上就丧失了任何生还
的可能。他张大嘴巴,发出了凄惨的嚎叫声,直到一个值班的警察跑过来。那人见弟弟趴在
车上,上去踢了他两脚。弟弟挂在上面,可怜巴巴地向他求救。半天他才明白怎么回事,此
时火车已经发出即将启动的鸣笛声。弟弟睁大眼睛,心急如焚。在火车出发前的一瞬,警察
将弟弟抱了下来。弟弟瘫在地上,背上的工具早就不知丢在了哪里。警察看弟弟的打扮就知
道他是扫煤的,他吸着冷气,责骂道:“你们这些人真是要钱不要命了。”弟弟一声不吭,
他倒在地上站不起来,只是呼呼地喘着粗气。

那位警察还不错,虽然没好气,但终归还是把弟弟拉到了值班室。他给弟弟倒杯热水,
弟弟喝了几口,血液终于暖了过来。他尝试着活动四肢,只觉得腰酸背痛。他看看自己的手
和胳膊,凡是与空气直接接触的部分都有伤口。微微春风拂过脸庞自然舒适而惬意,但疾驰
而过的冷风真能把人吹的皮开肉绽啊!他呆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警察问他:“你家是哪的?”

弟弟说:“迁安的。”

警察乜着眼睛说:“你走个屁,外面冰天雪地的,你出去还不被冻死?等天亮坐火车回
去吧。”

弟弟摇摇头,挣扎着推开门,撞入那个地冻天寒的世界。警察自然不理解,但弟弟自己
明白,如果妈妈知道他被火车拉走了,肯定会急疯的。他一刻都不能耽搁,必须立刻回家。

弟弟在风雪中艰难地跋涉,从午夜走到破晓。当他见到妈妈,不禁悲从中来,在众目睽
睽之下与妈妈抱头痛哭。他们纵情地哭着,周围的人无声地落着眼泪。最后,妈妈抬头,凝
视着弟弟,语气坚决地说:“江江,咱们再也不去扫煤了。”弟弟抽泣着,使劲儿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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