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没有留意到阿姨情感微妙的变化,他还是急切地说:“阿姨,我能干好。”
阿姨抬起头,对弟弟说:“好,我会给你安排工作的,但这两天你要好好休息。”
弟弟腾地站起身,他对阿姨说:“阿姨,让我现在就去吧,我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
。”说完,他攥起拳头,骨头节咯吱咯吱直响。
阿姨笑了,笑的很开心,她说:“好,我带你去工地上走走。”
在工地上,弟弟看到一派繁忙的景象。他和阿姨站在高地,看着下面几百名建筑工人在
修路和架设桥梁。他们都戴着安全帽,穿着统一的制服,来去匆匆,但紧张而有序。阿姨问
弟弟:“你看,那些活中你能干哪一种?”弟弟不假思考地说:“他们能干的我都能干。”
阿姨满意地点点头。在这里,数十辆大型卡车一路轰鸣,卷着风尘,拉着土方,耀武扬威地
来来往往。阿姨把弟弟领到一间板房里,一个人胖乎乎的小伙子坐在里面,正隔着窗户数着
往来的车辆。
他见阿姨进来,赶紧站起身,叫道:“姑姑。”
阿姨掸着身上的灰尘,对他说:“小虎,把活交给林江,你可以去开车了。”
小伙子一听,兴奋地跳起来,抓住阿姨连声叫道:“太好了,姑姑,你真是我的好姑姑
!”说完,感激地看着弟弟。
阿姨嗔怪道:“都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小伙子笑的合不拢嘴,紧着问阿姨:“姑姑,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开车了?”
阿姨说:“是,快去吧,不过你要跟在你姐姐后面,听她话,要不然明天我就吊销你的
驾驶证。”
小虎连声答应,也不等姑姑说话,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
姑姑看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回过头来对弟弟说:“你现在每天就在这儿数着来往的
车辆,每过一辆拉土方的车你给司机一张凭证,千万不要弄错了,月底他们就是依据这个凭
证到咱们公司财务领工资。”这项工作本来就非常简单,弟弟一听就明白了。这时,阿姨的
电话突然响起,她接完电话,对弟弟说:“你开始上班吧,我有事先回去了。”弟弟把阿姨
送到门外,开始投入到这份新的工作中去。这项工作实在是太轻松了,弟弟一坐就是一个小
时,他觉得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头儿,忍不住站起身做了两个“伸展运动”。突然,一辆
大货车疯狂地驶了过来,在路上七扭八歪,把弟弟吓了一跳,但见它终归还是在窗户面前停
了下来。弟弟刚坐到椅子上,就见驾驶员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叫着弟弟的名字:“林江,
林江……”弟弟抬头,发现竟然是刚刚跑出去的小虎。他手握方向盘,一脸得意。弟弟朝他
友好地笑着,递给他一张凭证。就在此时,后面传来一阵叫声:“小虎,小虎,你慢着点。
”小虎收起凭证,扭过头,往回看了一眼,脚踩油门,飞也似的跑掉了。弟弟还未回过神来
,第二辆货车已经稳稳地停在窗前。弟弟抬头,发现驾驶室里坐着的竟然是叶子。叶子戴着
一顶小红帽,把头发裹在里面,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坐在宽大的椅子上颇为神气。弟弟羡
慕地看着她,递给她一张凭证。叶子小心地收起来,对着弟弟微微一笑,开车去追小虎了。
弟弟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有些失神。他在想,如果自己能像他们那样开上车,在外面
自由地驰骋该有多好啊!但弟弟也知道,这些他都只能在脑子里想一想,阿姨能在他最困难
的时候收留他,给他找这么一份轻松的工作就已经是自己最大的幸运了。他从心眼儿里感激
这位阿姨,暗自发誓一定要把本职工作做好。中午的时候,有人给他送饭,他一边吃一边数
着车,吃饭工作两不误。下午的时间也很快过去了,叶子的车总是跟在小虎后面,两人一前
一后跑了十几趟。慢慢地,弟弟发现小虎的驾驶技术堪称一流,并不比他姐姐差,只是刚刚
上车,他兴奋的有些过头,特别是在弟弟面前驶过时,总有些炫耀的成分,车子开的就离谱
了。天渐渐暗下来,车辆逐渐少。弟弟打开灯,光线昏暗。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看着窗外
茫茫夜色,心中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最后,他确信再没有车来了,站起身,准备锁门回宿
舍。就在这时,一柱耀眼的强光照了过来,汽车的马达声由远及近。弟弟重新坐回椅子,一
辆车停了下来。弟弟抬头观望,是叶子。她接过弟弟递来的凭证,然后对弟弟招手说:“林
江,走,回去了。我带你!”弟弟一听能坐车,高兴的不得了,收拾完东西,锁上门,跑到
货车下面。叶子打开车门,弟弟吃力地爬上去,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兴奋地左右观望。叶
子笑呵呵地瞧着他,也不说话,转动方向盘,向宿舍的方向开去。弟弟看看叶子,一个二十
岁左右的女孩儿,开起车来是那样的沉稳,她身体笔直,目视前方,四肢配合的自然而协调
。弟弟有一种冲动,如果自己能坐到驾驶员的位置上该有多么的神气啊。
回到宿舍,下了车,弟弟发现阿姨和小虎正在门口等着他们。他们洗过脸,四个人一起
去吃饭。在饭桌上,小虎也没个老实气,讲起自己开车的经历,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在阿
姨再三催促下,他方才集中精力吃两口饭,但没一会儿又喋喋不休地讲述起来。弟弟看着他
们,感慨万分,在这样一个荒郊野外,他们三个人却营造出一个无比温馨的家庭氛围。这样
的氛围是弟弟久违了的,看似平常,却足以让弟弟羡慕的掉下眼泪。弟弟知道,阿姨没有把
他当外人,叫上他一起吃饭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弟弟也深知,人家毕竟是一家人,而自己无
论怎么说都是外人。阿姨只是爸爸的同事,她对自己所有的照顾都源自她对爸爸的情谊。这
种家的感觉,只有在和妈妈与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体会的到。无论阿姨怎么去营造,弟
弟总是觉得和阿姨他们有一种天然的隔阂。想着想着,弟弟感到特别难过,再好的饭菜都勾
不起他的食欲,他看着小虎那幸福的表情竟然有一种落泪的冲动。他第一次想:如果爸爸在
世该多好啊,自己一家四口,晚饭的时候其乐融融,只要有这种亲情相伴,那就是最大的幸
福!一个家庭完整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一个残缺家庭孩子对家的渴望。在别人眼里
天经地义的亲情对这些缺爹少娘的孩子来说竟然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无数次见到自己的朋友
在爸爸面前撒娇,但每次都会勾起我无尽的伤痛,弟弟当时的心情也大抵如此。他埋头吃饭
,眼泪悄然划落,掉在碗里,随着米饭被弟弟吞到肚子里。他开始疯狂地想妈妈,想爸爸,
想哥哥。他第一次想多知道些爸爸的故事,爸爸去世的时候他只有八岁,关于爸爸的一切记
忆都是那样的模糊。
晚饭过后,他随着阿姨他们在外面散步。一弯月牙挂在天边,月牙周遍散落着团团繁星
。夜黑洞洞的,秋风瑟瑟,脚下的落叶发出哗哗的声响。阿姨似乎也心事重重,走了一会儿
,她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住处。小虎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叶子则在自己床上支起书桌,摊开
了书本。阿姨把弟弟叫在身边,问着我们家里的情况。
他们聊了一会儿,弟弟突然问:“阿姨,您认识我爸的时间长吗?”
阿姨被问的一愣,随即回答道:“应该算是长吧。”
弟弟又问:“那您肯定了解我爸,对吗?”
阿姨脸上闪过一丝凄凉的表情,她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弟弟追问道:“阿姨,您跟我说说我爸的事情,好吗?”
阿姨的眼圈发红,她扭过头,做出不经意的样子,悄悄抹掉眼中的泪水。
弟弟催促道:“阿姨,你说说,好吗?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去世了。”
阿姨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出来,弟弟很吃惊,阿姨用手抚着他的头,强忍住悲伤说:“
你是个可怜的孩子,你哥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在这种悲情氛围的感染下,弟弟的眼泪也
在眼圈里打转。阿姨生怕小虎他们看到自己落泪,于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说:“你
爸是一个非常好强的人,心地善良,勤奋上进,是一个值得人信赖的男子汉。”
弟弟盯着阿姨,他相信阿姨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爸爸在他心中的形象逐渐高大起
来。阿姨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了。她说:“我是在唐山认识你爸的,那时你爸爸是
我们公司钢筋工的负责人,我是医疗室的大夫。你爸他们的宿舍和我们的宿舍兼医疗室离的
很近,所以接触较多。最初,你爸给我们的感觉就是不苟言笑,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看书,晚
上一两点钟他宿舍的灯还经常亮着。那时他的勤奋是全公司都有名的,他手上的活儿也好,
不要说他自己,就是他带出来的徒弟都是各个工地上的抢手货。我第一次和你爸爸直接打交
道是因为他在工地上受了点轻伤,他每天下午都来我这里打针,慢慢地我们就熟悉起来。当
初全工地就我们医疗室的医生护士是女同志,所以那些男同志经常跑我们这里来插科打诨,
在嘴皮子上占小姑娘们的便宜。但只要你爸在我们房间里呆着,那些毛头小伙子们就绝对不
敢来,所以我们全医疗室的人都特敬重你爸。而且你爸爸长的很高,大概一米八多,他又当
过兵,真是站如松坐如钟,虽然三十多岁的人,但却是我们这些医生护士谈论的热点。熟悉
起来后,我们发现你爸爸一点也不呆板,他说的一些笑话经常会把我们笑的前仰后合。不知
不觉中,你爸爸成了我们医疗室的保护神……”
阿姨说着说着,似乎又回到了过去那段日子,她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表情。但她知道,
接下来的故事是不能对弟弟讲的,她只是笼统地对弟弟说:“你爸爸非常出色,每个见过他
的人都会过目不忘,他不仅勤奋,而且聪明,那是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缺陷的人……”
弟弟认真地听着,随着阿姨的描述,在他心中树立起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弟弟也愿意
相信阿姨说的每一句话,他在想,如果爸爸现在还活着,我们的生活该多么美好啊!突然,
他想到爸爸最终还是和妈妈离婚了,而且爸爸只带走了哥哥,无情地抛弃了自己和妈妈。他
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在突然之间对爸爸充满了愤恨。阿姨留意到弟弟表情的变化,她问
弟弟道:“你怎么了?”弟弟脱口而出道:“爸爸根本不好,他后来不要我和妈妈了。”说
完,咽喉哽咽,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
阿姨像受了重大刺激,再也不说话,弟弟的眼泪不断地往下滴落,其中对爸爸的爱和恨
全部交织在一起,弟弟心乱如麻,他无声的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许久,阿姨凝视
着弟弟,悄声问:“你恨那个后来和你爸爸生活在一起的人吗?”弟弟擦掉泪水,毫不迟疑
地回答道:“恨,我恨死她了,她不仅夺走了我的爸爸,更毁了我们全家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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