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了两个小时的颠簸后,公车驶出了安宁的乡村,奔入了喧嚣的城市,界限分明,连空气的味道都截然不同。迁安一中正处在县城中心,开学那天,送学生的车辆堵塞了整个街道。我们在汽车站下车后,拎着东西走了半个小时,时值正午,阳光毒热,我们身上很快被汗打湿了,妈妈停住脚步,气喘吁吁地说:“海海,渴了吧?”我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妈妈,她的衣服已经贴在身上,脸和脖子上新冒出的汗珠顺着已经干涸模糊的汗迹往下淌,平日蓬松的头发在汗水和灰尘的作用下一绺一绺粘在额头,相形之下,只有嘴唇是干裂的;她一边小声埋怨着自己:“怎么忘了带点水呢?真是的。”一边四处张望。
突然,妈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地提起地上的东西就走:“海海,跟妈来。”我两手空空地随着手提肩背的妈妈在人流和热浪交织中前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在我离开尚有家乡气息的公车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孤独,格格不入的感觉远远超过身体的疲惫。我紧紧地跟在妈妈身后,在生活的重压下身形日渐矮小的妈妈被背上的大包裹映衬得极为单薄,她的脚步不轻快但每一步都很坚定。我深切地感觉到妈妈和我如此亲近,心里瞬时涌起记忆里对爸爸的深深依赖。
妈妈已经停在了一个商场的门前,有许多太阳伞,下面坐着好多人,男男女女打扮的都非常花哨,他们大多拿着同样花哨的五颜六色的水杯,悠闲而又惬意。
妈妈对我说:“海海,这里有水卖,你去喝一杯。”
我说:“妈,那水肯定很贵……”
妈妈犹豫了一下,时间很短,没容我反应,拉着我就走了过去。
年轻的女服务员没精打采地倚着卖水的机器,妈妈冲她说:“给我一杯水。”
也许声音太大打断了她一心一意的走神,也许有其他我不可知的原因,那女的从头到脚把妈妈打量了一番,又慷慨地瞟了站在旁边的我一眼之后,拖着长音说:“要什么水?”
妈妈迷惑地看着服务员和她眼前的机器,不知道该说什么。
服务员看着妈妈一脸不解的样子,不耐烦起来,同时提高了音量:“你要什么水啊?”我能感觉周围的人的注意力正在向我们集中。
我赶紧指着水机上的一个龙头说:“就要那个。”
服务员充满了不屑地咕哝了一句,好像我们做错了事对我们发表的评价,摇摇晃晃地接了一杯递给我,说:“三---块。”
妈妈虽然做了心理准备,还是远超出意料:“什么?这么一杯水要三块?”我想是啊,在我们那里最好的汽水也只要五角啊。
服务员好像早知道妈妈这种反应,用对付少见多怪的嘲笑的口气说:“知道吗?这是可口可乐,正宗的美国货。”
妈妈赶紧掏钱,从衣服里面抽出一张被汗水打湿的五元钱,递给服务员,服务员接过后皱了皱眉头,很有效率地找零钱,然后径直把头扭到另一边不再看我们。
我喝了一口,辣辣的,气儿直冲向鼻腔,味道很怪,更像一种药水。妈妈在旁边问我:“怎么样?这美国汽水好喝吗?”我把杯子递给妈妈,妈妈小心地抿了一口,刚到嘴里,妈妈脸上便表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让我相信如果不是那么贵,妈妈肯定会一下把它全吐出来。妈妈皱着眉头,努力把嘴里的水咽了下去,对我说:“简直和泔水的味道差不多,这么难喝的东西还要去美国进口?”我笑了笑,慢慢地喝着,很怪:这东西刚入口的时候难喝,可是时间长了那种冰凉的感觉,那种怪异的味道,那种辣辣的刺激,在这种蒸笼似的环境里我反而逐渐能够享受她带来的全新体验。我让妈妈慢慢多喝一点,妈妈却坚决不喝,说:“你都喝了吧,我喝不了,忒甜,一点也不解渴。”
我们走到一中门口,在大红榜上找到了我的名字,我被分到了五班,宿舍为217寝室。我和妈妈先把东西放到寝室,宿舍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里面显得宽敞明亮,四张双层床,有五个已经铺好了行李,我看了一下标号,我在三号床下铺,正好对着窗户,可以从那里直接看到操场的景象。早来的同学都和家长出去吃饭了,只有一个很瘦弱的小男孩坐在床边,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红薯干。他看到我们后显得很热情,自我介绍道:“我叫李权,我是建昌营中学的,你呢?”我说:“我是崇家峪中学的,我叫林海,很高兴认识你。”李权带着我们跑前跑后,领行李和各种生活日用品,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褂儿,但还是跑得满头大汗,他卖力地帮我们背行李,妈妈看了心疼的不得了。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领来后,妈妈开始精心地布置我的床铺。把被褥铺好后,妈妈从包裹里抽出一条崭新的毛巾被,上面绣着两只张牙舞爪的猫,这是妈妈专门到镇上唯一的商场里买来的,花了二十多块钱;妈妈把毛巾被仔细地铺在我的床上,满意地对我说:“海海,热的时候晚上盖着它就行了。”我点了点头,李权在旁边看着,充满了羡慕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涌进一大群人,当中一个人个子很高,至少也有一米八五,皮肤黝黑,显得非常强壮,额头对着阳光闪闪发亮。其中一个小伙子紧着张罗,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拉进屋子,诺大的宿舍一下子紧张起来。李权赶紧迎上去,热情地打着招呼,那些人只是礼节性地回应着,依旧忙着自己的事情。
那个大个子晃着头找自己的床铺,一看是二号床上铺,立刻不高兴了,对着旁边的中年人吼道:“老头子,我这么胖怎么睡上铺,这不是成心整人吗?”
中年人走过来,说:“那有什么呢,上铺整洁、安静,适合看书休息,我看不错。”
大个子瞪着眼睛道:“不行,整天爬上爬下的,还不把我累死啊,我要睡下铺。”
旁边一位中年妇女凑过来说:“我看也是,老惠怎么办的事,没想到学军这么高,爬床确实不方便。”
正在收拾东西的小伙子停下手说:“孙局,我看我给他们学校的领导打个电话吧。”
中年人摆了摆手,说:“不要到哪里都搞特殊,我看学军在外面就是要多锻炼,什么都要学着适应,上铺怎么了,别人不也一样睡吗?胖,正好可以减肥。”
大个子气的在宿舍乱转,但能看得出他在中年人面前还是有所收敛,不敢放肆。
我看了一下,李权睡上铺,这三个人只有我是下铺,那个大个子爬上爬下确实也不是很方便,而且正如中年人所说,上铺整洁安静,适合看书休息,也不错,我便对大个子说:“这位同学,你睡我这铺,我去睡上铺吧。”大个子听了非常高兴,那个中年女人也连忙转过身来,感激地说:“太谢谢你了。”
我的好意无形中给妈妈增添了不必要的麻烦:妈妈不得不把刚为儿子精心布置好的铺盖从下铺移到上铺。妈妈显然是第一次爬这种上下铺,不得要领因而略显笨拙。我担心妈妈可能踩空于是提出自己上去收拾,妈妈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坚持;好像铺好这张床是很关键很复杂的一件事,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不可能胜任也不能做好。
再次收拾完以后,妈妈又过去给大个子家长帮忙,中年女人嘴上客气着,但很明显不想让妈妈碰他儿子的东西,妈妈没有感觉到,仍然热情地帮忙,那中年女人慌忙地护着,局面有点滑稽。我把妈妈拉到一边,说:“妈,你也累了,休息一会吧。”妈妈很认真的说:“我不累,他们东西多,我帮他们收拾一下也是应该的。”那一瞬间我鼻子感觉酸酸的。
收拾好后,他们接了一个电话,就出去吃饭了。我和妈妈一起来到了食堂。
食堂在学校的最南端,那个时候已经过了饭口,食堂里冷冷清清,我们买了一份粉条炖肉,要了四两米饭,花了一元五角。妈妈尝了一口,对我说:“挺好的,也不贵,快吃吧,都吃了。”我饿坏了,埋下头就狼吞虎咽,全吃光了才看到妈妈一直慈爱地看着我。我心一颤,暗骂自己不懂事:妈妈拎着东西,给我办手续又铺床,折腾了大半天连口水都没喝,我简直……我拿着饭盆要去给妈妈打饭,妈妈连说:“天太热了,我不想吃东西,等我下午回家再吃吧。”我没有吱声,径直向窗口走去,妈妈忙跟了上来,探着头对卖饭的师傅说:“这里的饭卖半份吗?”“半份?”师傅重复了一遍,说“不卖,要买就买一份。”妈妈买了一份,就站在餐桌旁,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过饭,就是公车回程的时间了。我要送妈妈回,妈妈非要给我刷完饭盆才走。刷盆的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凉水,妈妈对着水龙头咕咚咕咚地喝了半天,然后用衣袖夸张地抹嘴,好像很痛快,酣畅淋漓的样子。也许是马上就要和妈妈分开了吧,我看着妈妈每一个表情都非常的难过。
妈妈要回家了,我和她一起到公车站。远远地看见公车驶过来,妈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忙脚乱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三百元钱塞到我手里,脸上显出兴奋的表情,庆幸地说:“差点忘了,还好没忘。这是生活费,在外面不要委屈了自己。”我拿着钱,潮潮的,因为贴身放着已经压平了,还带有妈妈的体温,脑海里放电影似的一幕一幕闪过妈妈平日里带着我和弟弟节衣缩食的情景,买可口可乐的场景和妈妈对着水龙头畅饮的样子,以及“卖半份吗?”的声音……我拿出一百元给妈妈,说:“妈,我一个月二百就够了。”妈妈使劲地推给我,说:“穷家富路,你在外面花钱的地方多,你看买一杯水都要三块钱,家里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都拿着,你要照顾好自己。”车到站停下来,妈妈快速摸了一下我的头,上车,车很快就启动了,大概靠窗没有座位了,我看着妈妈很吃力地把头伸出车窗,大声喊:“晚上睡觉不要着凉---”我站在站口,看着在着妈妈的车离我越来越远,感觉好像胸腔里的肌肉和器官都在收紧,心里特别难过,我拼命地咬着嘴唇,不让眼泪留出来,我告诉自己要坚强,要成为妈妈的男子汉和保护伞,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不让妈妈再受一点委屈。
车已经远的看不见了,我满脑子还都是妈妈劳累的身影,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慈爱的眼神始终注视着我。我站在路边,靠在一堵围墙上,使劲地眨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等心情平静下来后,才缓缓地向学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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