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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孤儿寡母—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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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6 15:20:24 | 只看该作者
第八节

    如果说以前的种种不幸都是天灾,那么这一场灾难则是当之无愧的人祸。
妈妈在一夜之间愁白了头,但她别无选择,只能直面这种巨大的不幸。她辞掉了敬老院的工作,因为那里虽然相对轻松,但是薪水太低了,一个月只有三百元,连我和弟弟的基本开支都不够,她必须再找一个能挣更多钱的工作。

    妈妈回到了那个曾带给我无限温暖的家,将近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可是家里依然完整地保持着原状,在这十年里,家中没有添置一样家具,屋内所有的摆设都已显得非常陈旧,一间没有住人的房间更是落满了灰尘,冷落、萧条、衰败……如果说以前我们是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话,那么现在我们则是负债累累,妈妈以她瘦弱的身体顽强地支撑着这个家,这个时候压在她身上的负担重过泰山。

    妈妈在村子里的一个石灰窑找了一份烧窑的工作,那是一项极度透支人体力的劳动,在几百度的高温下,在火红的焦碳前,你要一锹一锹地往里添煤,在那种环境下,你是没有机会出汗的,因为你的汗还在毛孔里就已经被烘干了,只会在你身上留下斑斑的盐渍以作它曾到来的明证。这种劳动就是正值壮年的男人做了也会严重损害身体,更不要说妈妈那样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妇女,开始的时候老板坚决不要妈妈,后来在妈妈苦苦哀求之下方才同意让妈妈上岗试工,妈妈非常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她拼命地表现自己,同那些比自己小好多的男人一起用力地扬着手中的铁锨,手上的血泡被磨破,血肉模糊,身上的肌肤被烤裂,遍体鳞伤,妈妈就那样,在高高的石灰窑里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就为一个月多拿三百元钱,为了不使我们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在瞬间崩溃。

    晚上,妈妈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然筋疲力尽,幸亏弟弟每天放学回家后都会先把饭菜做好。弟弟生性温和,在外面很少与人发生矛盾,从来不会给妈妈惹祸,而且特别懂得心疼妈妈,我在外面读书,家里就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他们节俭着每一分钱,吃的从来都是那么简单,一盆粥,一张饼就可以捱过一天的时间。妈妈在菜园子种了几畦韭菜,可他们从来都舍不得吃,每到周末,妈妈把韭菜割下来,一斤一斤地捆好,弟弟就会挎上篮子沿街叫卖。十三四的孩子,正是最好玩的时候,可是弟弟从来不去疯跑,经常会在街上响起他清脆的叫卖声:“谁买韭菜,两毛钱一斤。”就那样两毛钱两毛钱的攒着,慢慢地还着因为我打架欠下的巨额外债。

    长期经受超限度的体力劳动与严重营养不良的双重折磨,就是一个钢铁打造的人也会承受不了,更何况是妈妈那瘦弱单薄的身躯呢,终于有一天,她实在支撑不下去,当场病倒。

    那一天周末,我回家,傍晚,妈妈从窑上下班,她看到我非常高兴,对我说:“海海,前两天下雨把咱们家的院墙冲倒了,正好你在家,我们一起把那些石头重新垒一下吧。”我正发愁没有机会帮妈妈干活,于是高兴地答应了。

    我们吃过晚饭,来到后院,陈旧的院墙在暴雨的冲击下坍塌一片,石头无序地散在地上,同泥浆混合在一起,一片狼籍。我和妈妈、弟弟一起动手,想把倒塌的院墙重新垒起来。我们一边说笑一边劳动,我觉得非常轻松,没想到妈妈在搬起一块大石头后突然脸色苍白,嘴唇微颤,我看到情况不妙,匆忙冲上去,妈妈手中的石头迅速脱手,万幸没有砸到她身上,她的身体“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蹲下身,紧紧地抱住妈妈,大声地呼唤“妈妈、妈妈……”,妈妈眼睛紧闭,没有一丝知觉,她的头发凌乱,显得那样衰老,妈妈只有四十八岁,却已经白发苍苍,她的头歪在我的臂弯里,好象要永远地睡去,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落在妈妈的脸上,妈妈再也不会心疼地看着我,再也不会亲手为我把眼泪擦拭干净。弟弟也扑了上来,声音里夹杂着哭音,弟弟伤心欲绝的叫声把我从悲痛中惊醒,我赶紧喊来邻居,请他们帮我们找了一辆车,迅速地把妈妈送往医院。

    破旧的面包车飞速地行驶在崎岖不平的乡路上,一路颠簸,妈妈的眼睛紧紧地合着,不肯多看我们一眼。我死死地抱着妈妈,在这一时刻,我无比强烈地感觉到妈妈对我的重要性,我不能失去妈妈,如果妈妈突然离我而去,我无法想象我该怎样面对今后的生活。妈妈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妈妈已经成为了我们心中的精神寄托,只要妈妈和我们同在,即使面临再大的困难,即使迎接再大的挑战,我们都会产生一种莫大的生活勇气。妈妈在我们面前总是那么坚强,很少会流露出她脆弱的一面,虽然她只是一个弱小的女人,但她那乐观的人生态度使我们相信只要和妈妈在一起我们就有改变生活、改变命运的能力。可是此时,妈妈倒下了,完全彻底地展现了她脆弱的一面,她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我开始意识到我们的妈妈和别人的妈妈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血肉之躯,她也不是钢锻铁打的,我早就应该知道,在那样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下妈妈累垮只是早晚的事情啊,可是我为什么还要让妈妈去呢,我抬起头,睁大朦胧的泪眼,心中充满了自责,如果上天要惩罚的话那就惩罚我吧,为什么要把我引发的所有苦难都强加到我可怜的妈妈身上呢?

    十几分钟后,面包车停在了镇卫生院前,妈妈被火速推进急救室,经过一翻紧张地抢救,妈妈终于睁开了紧闭的眼睛。那一刻我只觉得被抢救过来的不是妈妈,而是我自己,我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妈妈的手还在微微地颤抖,她吃力地转动着眼球,吃惊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她问我:“海海,我们不是在垒墙吗?我现在是在哪啊?”我刚要说话,眼泪“唰”地便落了下来,我哽咽着说:“妈,您在医院,你刚才干活的时候累倒了。”妈妈一听在医院,吓了一跳,她慌乱地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连忙把她按倒,说:“妈,您别动,您刚刚醒过来,要好好休息啊。”妈妈焦急地说:“我身体挺好的,为什么要来医院呢,再说,现在看病多贵啊,不行,我要马上回家……”妈妈一边说一边使劲,可任凭她怎么用力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刚要站起来就会摇晃着倒下,终于妈妈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病倒了,她无助地靠在床头上,一脸痛苦的表情,再也不和我们说一句话。

    妈妈在医院住了三天,那是她承受的极限了,她没有吃一次医院的病号饭,努力地节省着每一分钱。从医院回到家里,妈妈轻松了很多,她现在身体很虚弱,医院诊断为营养性贫血,同时肺部因为长期在石灰窑中呼吸粉尘而严重感染,临出院时,医生严肃地对我说:“要让你妈妈好好休息,她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如果再劳累过度后果可就难以预料了。”我听了,难过地点点头。

    我回学校后,妈妈休息了一个星期,又想回石灰窑继续上班,被弟弟死死地拉住。

    妈妈生气地看着弟弟,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我现在完全好了,不上班还能整天在家呆着,你想让我呆出病来吗?”

    弟弟口气坚决地对妈妈说:“我不会让你再去石灰窑了,如果你一定要去,那么我就不上学了,我去上班挣钱还不成吗?”

    妈妈看着弟弟,终于退缩了,因为她知道,像弟弟这种性格内敛的人说出的话都是经过缜密思考的,如果她继续坚持去石灰窑上班,那么弟弟一定会义无返顾地选择退学去挣钱。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那我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干啊,咱们这个家该怎么办啊?”

    弟弟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一声不吭。

    妈妈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她并没有得到什么休息,相反是一种更大的焦虑在困扰着她,直到有一天她想出了一个新的挣钱方式。

    这天早上,妈妈异常开心地对弟弟说:“江江,你能给妈妈找一块大一点的吸铁石吗?”

    弟弟不解地问妈妈:“您要那东西做什么呢?”

    妈妈神秘地说:“你先别管,你能找到吗?我有大用处。”

    弟弟笑了,说:“看您那神秘的样子,跟我还保密啊,真是个老小孩儿。”

    没过几天,弟弟还真找了一块磁铁,妈妈捧在手里,细细地观摩,爱不释手。

    第二天,弟弟早起上学,妈妈拿着磁铁,来到铁路上,在铁轨两边的碎石缝里积留着火车上颠下的矿粉,妈妈在看电视的时候看到别的地方有人吸矿粉卖钱,自己便也想试试。妈妈不想让弟弟知道,总要等弟弟上学后才出发,妈妈自己用铁丝做了一个小挠子,每天就伏在铁轨旁边,挠开碎石块,小心翼翼地吸着里面的矿粉,身体要长时间地保持一个姿势,还要时刻警惕着呼啸而来的火车。妈妈估计弟弟快要放学时,便赶紧收拾东西,把收集的重重的矿粉从铁路的护坡底下背上来,妈妈每走一步都那样的艰难,等她回到家里的时候早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可是妈妈顾不得休息,还要匆忙地洗掉脸上乌黑的痕迹,换上干净的衣服给弟弟做饭。

    有一天,弟弟放学早,回到家找不到妈妈,便问邻居妈妈哪里去了,邻居一脸惊奇地说:“你妈妈每天都去铁路上吸矿粉,你怎么不知道呢?”弟弟听了,一下愣在原地,等他醒过来赶紧跑到铁路边,正好看到妈妈在收拾东西。那个时候已经是六月的天气了,天气闷的厉害,人就是呆在树阴下面都觉得透不过气,妈妈却还顶着烈日在铁轨旁边吸着矿粉。弟弟飞快地跑到妈妈身边,他都快认不出来妈妈了,妈妈站在那里,汗如雨下,乌黑的矿粉粘了妈妈满脸,她一身疲惫,两眼无神,机械挪动着脚步,直到她发现弟弟就站在她面前。妈妈显得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问道:“江江,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弟弟使劲地眨着眼睛,拼命地吞咽着泪水,他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用力扛起装矿粉的袋子,头也不回地向家里走去,妈妈一声不响地跟在身后,她怎么会看到前面弟弟的眼泪不停地坠落。

    回到家里,两个人都不吱声,妈妈在脸盆旁边洗漱,看着弟弟的后背。过了好长时间,弟弟突然转过身,妈妈发现弟弟的脸上布满了热泪,睫毛上闪着晶晶的亮光。

    妈妈的心软了,她对弟弟说:“江江,妈妈知道妈妈去吸矿粉弄的跟黑鬼似的让你们觉得难堪,可是你想想,妈妈不这样干怎么供你和哥哥读书?江江,你已经不小了,应该多理解妈妈才对啊,妈妈靠自己劳动挣钱,这有什么丢人的呢?”

    弟弟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喉结在剧烈地颤抖,泪珠以更快的速度掉了下来。突然,他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妈妈,哭着喊道:“妈妈,我不是怕丢人,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呢,我是担心你啊,我刚才特别特别害怕,我害怕妈妈在铁路边正吸着矿粉的时候突然过来一辆火车,太危险了,我害怕失去妈妈,我和哥哥都不能失去你啊,妈妈,求你了,不要去吸矿粉了,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妈妈也紧紧地抱住弟弟,眼泪夺眶而出,妈妈已经不堪重负,可是生活依旧如此艰辛,纵然我们无比乐观,可是该如何才能度过这段困难的岁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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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23:1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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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脚步慢慢走近,河水解冻,杨柳发芽,村子前面的山谷似乎在一夜之间绿了起来。

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也是一个让我们倍感心痛的季节。

每天黄昏,妈妈都要移动着沉重的脚步,把水管拉到后园子,开始浇灌她辛辛苦苦整治的菜地。园子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青菜,有黄瓜,有豆角,有辣椒,有茄子,还有成片成片密密麻麻的小白菜。在蔬菜中间分布着几十棵桃树和杏树,这些果树都是爸爸亲手栽种的。它们经过了鲜花盛开的时节,此时挂满了小果子,树底下花瓣凋零,枯花与落叶混合,杂糅在泥土中,几分衰败的景象。妈妈拽过一条小板凳,坐在园子中间,夕阳西下,漫天晚霞,她会不知不觉地想起许多年前爸爸在园子中快乐地劳动的情景。

人到中年,更容易想起年青时的浪漫故事,妈妈会在不经意间陷入沉思,她静静地坐着,经常会忘掉周围的整个世界,任凭水龙头的水漫无边际地流淌,直到冲倒了菜苗,淹没了她的鞋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妈妈那衰老的面部表情才会有些许的改变,眼睛里才会闪烁出一丝灵异的亮光。

妈妈真的老了,伴随着身体的衰老,她的精神也日渐消沉,她开始行动迟缓,表情也逐渐僵化起来。

不知在什么时候,妈妈开始咳血,她会剧烈地咳嗽,整个人都随着咳嗽而猛烈地抖动。她咳嗽的时候总是极力地躲避我们,最初我们都没有留意,直到有一天,妈妈正在吃饭,突然放下筷子,飞快地跑到屋外,我和弟弟同时追了出去,妈妈一手倚着门框,一手捂嘴,脸胀的通红,她一边痛苦地咳嗽,一边示意我们她没事,要求我们回屋。我和弟弟扶住妈妈,她的身体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在经历了很长时间咳嗽之后,妈妈逐渐平静下来,她努力睁开眼睛,无神地看着我们,轻轻地说:“没事,吃饭的时候噎住了,快回去吧。”她说着,把捂在嘴上的手放下来,想把擦嘴的手巾放到口袋里。我分明看到她嘴角的血丝,红的那样鲜艳,红的那样惊人,红的那样恐怖,红的那样刺人心弦。我一把夺过妈妈手里的手巾,上面淤积着一团浓黑的血迹。妈妈没有力气和我们争夺了,她靠在门框上,喘着气,脸色苍白,胸部跌宕起伏。

我把粘有妈妈血迹的手巾小心地叠起来,放入我的口袋,我的妈妈,为了她的孩子她真的要耗尽最后一滴血了。弟弟看看妈妈,又看看我,最后看看我那装着手巾的口袋,眼泪“噗噗”地往下掉。直到好久之后,妈妈休息过来,我们跟在妈妈身后,无声地走回屋子。

槐树花开了,像雪一样洁白无暇,香气弥漫着我们整个村子。

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一个槐花怒放的季节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一个周末,我回家,正好看到妈妈坐在门前瞅着满树的槐花发呆。我当然知道妈妈在想着什么,我走到她身边,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妈,我回来了。”
妈妈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她看了我一眼,眼睛亮了一下,她喃喃地说:“海海,你看槐花又开了,真香啊,这花要开很长时间呢。”

我心里很难过,又不能表现出来,我对妈妈说:“妈,您想吃槐花吗?”

妈妈看了看我,说:“想吃,槐花香香的,甜甜的……”

我说:“妈您等着,我去给您摘。”

说完,我脱下外衣,爬到院墙上,找了一棵低矮的槐树,把它的枝条拉弯,花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上面飞舞着勤劳的蜜蜂,翅膀撞击发出“翁翁”的声响。我仔细地挑选着最嫩的花瓣,折下一根枝条,然后跳下墙,来到妈妈身边。妈妈站起身,接过我手中的花枝,她撸下一串槐花,放到嘴里,细细地咀嚼,我看着妈妈,发现她吃着吃着,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身体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当妈妈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事那种体力劳动,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精力充沛地进行劳作的时候,她所遭受的打击是致命的,更何况,睹物思人,在这样一个槐花盛开的季节,她想起了那个曾带给她无限快乐同时也带给她不尽的痛苦的人。她已经顽强地坚持了十多年,顽强地支撑着这个家,这个重负本来是应该由爸爸来承担的,至少也应该有个人和妈妈一起分担啊。一个女人又能有多大的力量呢,当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真的力不从心了,她发现自己身上所有的精力都快耗尽了,而她内心的痛苦又不能向任何人倾诉,饱受生活摧残,最后连倾诉的机会都没有,那该是怎样一种折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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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23:5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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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妈妈坐在一起,心情非常沉重,在妈妈面前一贯喜欢喋喋不休的我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弟弟从地里回来,扛着锄头,灰头土脸的。他看见我,高兴地说:“大哥,你回家了。”我点了点头,好像在突然间发现弟弟长大了,我再次把他拉过来,他已经到了我眉毛处,弟弟身体敦实,手指短粗,由于经常下地干活,上面已经开始长出老茧的雏形。

我问他道:“到哪里去干活了?”

他放下锄头,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通,用袖子很随意地擦了擦嘴,说:“北沟地里的玉米长了出来,我趁着周末把地锄了一遍,过了今天就没时间了。”

妈妈心疼地对弟弟说:“累不累?”

弟弟憨憨地笑了,说:“嗨,就那么点活,我这大小伙子费什么劲啊,妈,你就好好的养着您的身体,地里的活您一点都不用担心。”

我看着弟弟那张脸,被汗水冲的污迹斑斑,皮肤晒的黝黑,头发里夹杂着小米大小的黄土粒,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他的同伴每天放学后便四处玩耍,而他却要抓紧每一分钟的时间去下地干活。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年前的我,想起了那个早上,我们三点钟就起来割麦子的场景,那段疲惫不堪的日子像梦魇一样永远雕刻在了我的记忆中,我多么不希望那种生活再次发生在弟弟身上,可是它还是残忍地发生了。我一阵阵的心痛,我对他说:“江江,下午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咱哥俩多干点。”

弟弟像个大人似的挥了挥手,说:“不用,大哥,我一个人就够了,你这么长时间回来一次,好好陪妈妈说会儿话,她可想你了。”

他看了看妈妈,妈妈手里还握着那根槐树枝,弟弟眼睛一亮,说:“大哥,我都忘了,我们摘点槐花,今天给你做槐花馅包子吃吧。”

妈妈听了,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的表情,她对我们说:“好,我正发愁吃什么呢,你们两个去摘花,我现在和面,今天我们做包子。”

气氛一下活跃开来,弟弟拉着我来到槐树下,他脱下外套,张开双手,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液,抱住腰粗的槐树便往上爬去,他腰肢灵活,三两下就爬到树上。我在下面看着他高高在上,觉得眼晕,大声地提醒他小心,弟弟在上面运动自如,不时的把选中的树枝丢下来,很快便折了一大堆,我对他喊道:“够了,够了。”弟弟便从树上出溜下来,他拍拍手,掸掉衣服上的灰尘,和我一起把树枝拣回家,把槐花撸下来,用水一抄,就成了上好的菜馅,连水都带有浓浓的花香。

那顿午饭,我们吃的很开心,妈妈蒸了一大锅包子,做了一大盆白菜汤,我们三人围坐一团,弟弟胃口大开,转眼间就吞了五个包子,大口的喝着汤,吃的摇头晃脑,妈妈只吃了一个包子便放下了筷子,我问妈妈:“您怎么吃的这么少呢?”妈妈皱着眉头说:“这树花闻起来很香,吃起来不太好吃,我还是吃点别的适口。”说完,妈妈站起身,走到碗橱旁边,从中掏出一个小盘子,上面摆着几块隔夜的玉米面饽饽,妈妈拿起一块便往嘴里塞,我急忙走过去,一把拉住妈妈的手,说:“妈,有这么多包子你干吗非要吃饽饽呢?”妈妈说:“我不喜欢吃花馅,还是吃些饽饽舒服。”我夺下妈妈手里的饽饽,这种东西看起来金灿灿的,让人食欲大开,可是放到嘴里冷冰冰、硬邦邦,让人难以下咽,我把它放回碗橱,没想到妈妈伸出手,动作缓慢,但很坚决,我知道再阻拦也没有用,便坐回桌旁。妈妈低着头,把干巴的饽饽掰碎,发出“吱吱”的响声,放进白菜汤里泡烂,最终成了玉米糊糊,妈妈端起碗,“呼呼”地喝着。我的嗓子哽咽了,我把筷子放在桌子上,再也吃不下一点东西。

妈妈抬起头,看看我,问:“海海,你怎么不吃了?”

我难过地说:“我吃饱了。”

妈妈说:“你刚吃了几个包子就饱了?”

我撒谎说:“五个。”

妈妈大声道:“胡说,你刚吃两个,江江吃了五个,你再吃四个,江江也要再吃一个。”

我心里一热,以为妈妈一直在埋头吃饭,没有想到她连我和弟弟吃了几个包子都看的一清二楚。

妈妈看着我,说:“今天一定要多吃几个。”说完,给我夹过一个包子,然后用那粗糙的手掌抚摩着我的脸,重复着说:“海海,你看,你比原来瘦多了,平常要注意营养。”我鼻子一酸,眼泪又要掉下来,赶紧把包子塞进嘴里,使劲地咀嚼,然后大口地喝着白菜汤。

下午的时候,我和弟弟一起去地里干活,妈妈坚持着要去,被我和弟弟两双大手强行按在椅子上。

那一天,在地里,我和弟弟很少说话,只是埋头拼命地干活,我甚至没有勇气看弟弟一眼,一个原本应该天真浪漫的孩子却不得不以自己稚嫩的肩膀挑起整个家庭的重负。弟弟在我前面,手脚麻利,每一个架势都提醒着我他已经熟悉了农活中的一切。

直到很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和弟弟收拾东西回家,刚走到村口,就听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回头,原来是老村长。

我问他道:“有什么事情吗?”

老村长一边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边笑着对我说:“林海,回家啦,我正想去你家呢,想把这钱给你们送过去。”

我问:“钱,什么钱啊?”

老村长费了半天劲才掏出二百元钱,他把钱塞到我手里,说:“别嫌少,本来是光荣的事,但多少还要给点补偿不是,告诉你妈妈多吃点好东西,好好补补身子。”

我听的晕头转向,连忙拉住老村长问:“这是什么钱啊?我现在都糊涂了。”

老村长说:“现在不是提倡义务献血嘛,咱们村子里有十个指标,都没人去,你妈妈还真不错,第一个来报名,还献了四百毫升呢,就是给的钱少,才二百元,真亏,告诉你妈妈不要和她以前卖血的钱相比较啊。”

我一听,脑袋“嗡”的大了,愤怒地对老村长吼道:“你不知道我妈妈前些日子刚病倒吗?你怎么能忍心让她去献血呢?”

老村长被我激动的情绪吓坏了,他看着我不知所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愤怒地把钱摔在地上,扬长而去,弟弟默默地把钱捡起来,悄悄地跟在我身后,就听老村长在后面生气地说:“跟我闹腾什么,那也是你妈自愿的,她以前不是也卖过血吗?再说,还不是为了这二百块钱,白抽她让抽吗?”我的脑子突然清醒过来,我和村长发什么脾气,妈妈献血还不是为了这点钱吗?

我走进家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家里一片漆黑,我对弟弟说:“这么晚了,妈妈能去哪呢?”弟弟说:“妈肯定在家呢,她一个人在家从来不点灯,就为节省那么一点电费,你听我叫妈妈。”弟弟一叫,妈妈果然答应了,随之,屋内的灯也亮了起来。

我把锄头放在门口,走进屋子,步履沉重,心在滴血。房间里,灯光昏暗,妈妈的脸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她坐在炕上,身体缩成一团,一张小饭桌,上面放着几个中午的包子,一碟咸菜,一盆妈妈新做的玉米粥,妈妈无力地招呼着我们。

我无声地坐在炕上,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的翻腾着,我第一次觉得妈妈的爱是如此的沉重,简直压的我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这种爱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如果说以前妈妈为了我们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现在她简直就是在出卖着自己的身体,出卖着自己的血液,我好像看到了一只长长的管子接在妈妈身上,妈妈身上所有的鲜血、所有的精力、所有的一切都通过这个管子流了出去,妈妈的身体迅速地消瘦,妈妈的眼睛变的越发的无神,直到所有的一切都流光,妈妈就像一只干枯的木乃伊,轰然倒地,伴随着妈妈的倒下,我发现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生活、学习、工作等等所有的努力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妈妈机械地给我夹着包子,嘴里喋喋不休地催我快吃,我抬起头,直接面对妈妈那布满皱纹的脸,我终于理解了妈妈为什么突然间变的衰老,一个人操持着这个家,她要怎样的劳心,五十岁的女人还要去献血,归来后整天就吃些玉米糊糊,原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又怎么能支撑的住。贫穷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完全地笼罩进去,我开始感觉在命运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

悲观、无助、难过等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它们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我眼前的世界飞速地旋转着,眼泪也随之洒落下来,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对自己的顾影自怜,对亲人的无限关爱,还有对生活的迷茫与困惑。我一直幼稚地认为只要我考上大学,我就走出了这片狭隘的天空,可是我就没有想到,在这条道路上布满了荆棘与坎坷,一路走来,风尘仆仆,在接近终点的时候,我竟然看不到一点希望。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已经听说,从九八年开始高校全面并轨,都要收费,即使我能坚持到高考,即使我考上了大学,那么巨额的学费我们这贫穷的家境又该如何才负担的起呢?妈妈身上又有多少血可以抽,她又能再扶持着我走多久呢?想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滴落。
妈妈轻声地问我:“海海,你怎么了?”

我捂住自己的脸,眼泪顺着指缝涌了出来,我用力地摇了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妈妈看了看弟弟,弟弟的脸被悲伤的情绪扭曲的变了形,妈妈一脸的茫然,弟弟把握在手中许久的纸币递给妈妈,痛苦地说:“这是村长给您的钱,我和哥哥都知道了。”

妈妈恍然大悟,她的手哆嗦着,费了半天劲才接过钱,她挣扎着来到我身边,把钱塞进了我的口袋里,妈妈什么话也没有说,眼泪在她的眼角流了出来,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妈抓住我的肩头,想用手帮我擦掉眼泪,我用力地躲开,蹲在地上,双手用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纵情地哭泣。我知道这是妈妈的卖血的钱,可是我却没有力量去拒绝它,我是如此的渺小,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已经十九岁了,可是我还是母亲最重的负担,因为我,母亲这一辈子受了多少的罪啊。我害怕失去妈妈,可她却已经清晰地显示出衰老的迹象,为了她的孩子,她自己摧残着自己的身体,我真的担心哪一天她倒下就再也不会起来,如果连孝敬妈妈的机会都没有,那么我所有追求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第二天,我告别了妈妈和弟弟,回到学校,进了宿舍,我把背包丢到床上,从里面滚出两个硬硬的包子,我把它们拿起来,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也许在别人眼里,这么一个包子算得了什么呢,在食堂里,扔的遍地都是馒头和米饭,可是妈妈和弟弟他们在家里天天吃的是什么呢,无论是满头白发的妈妈还是正在长身体的弟弟,他们都在一日三顿地喝玉米糊糊,我回家的时候才吃一次面食,看看弟弟当时贪婪的吃相就知道他平日的生活有多么的艰苦。我把包子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由于时间太长,已经有了些许的馊味,可是这里融入了亲人对我太多的关爱,我坐在床上,慢慢地品尝,我多么地希望这种艰苦的生活早点成为过去,哪怕只是让我看到一点未来的希望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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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24:2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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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和冬云同桌,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度过那段迷茫的岁月。

自从我用刀捅伤了孙学军,我在学校的知名度急剧上升,如果说以前是成绩好的同学听过我的名字,那么现在一些学生混子对我更是情有独衷。

一天晚自习后,我回到寝室,发现我的下铺躺着一个人,个子很高,头发很长,一脸颓废的样子,他眯着眼睛,嘴里叼着一只烟,正在喷云吐雾。

我不想理这种人,转身要离开,那个人见了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走近我说:“你是林海吧。”

我不冷不热地说:“是我。”

那个人盯着我看了看,向我伸出手,说:“我是石青龙,我们做个朋友吧。”

我把手伸过去,和他的手握在一起,突然想起这个人我见过,他不是高三八班有名的刺头吗?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眼,他左耳下面有一条十多厘米长的伤疤,蜿蜒到衣领下面,就是他,平日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他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呢?

石青龙一摆手,示意我坐下,好像这里他倒成了主人。

他对我说:“林海,听说你把孙学军砍了,够个汉子,那小子,我一直看他不顺眼,家里有钱有什么了不起,看他别扭照揍不误,上次我是不知道,早知道我肯定和你一起收拾他。”

我看了看他,没有吱声,他哪里知道,我是多么想把那件事情给彻底忘掉啊。

他又对我说:“林海,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以后跟兄弟我混吧,依我看,上学没用,现在有钱的是大爷,趁着我们年轻,就是要出去闯闯天下,我们有了钱,做了大老板,不比上学强一万倍?”

我看着他说的吐沫星子乱飞,觉得很是没劲,也许他说的是对的,可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就是不爱听,我把眼睛微微地眯上,一言不发。

石青龙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豪爽地说:“哥们,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兄弟我绝对仗义。”

我朝他点了点头,等他走了,我轻轻地把门关上,躺在床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难道在他们眼里我就真的堕落的和他们一样了吗?想到这里,我觉得非常难过,掏出一本书,默默地看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刚来到教室,就看见班主任马老师站在讲台前,他看人来的差不多了,咳嗽一声,说:“眼看就要期末考试了,大家每人准备五十元钱当作资料费和试卷费,下午放学之前学习委员负责收齐,交到我办公室。”

我在下面一听,心就凉了半截,这次回家我只带回来二百元,这还是妈妈卖血的钱,上个月交的会考费都是我和冬云借的,现在又要交五十,这个月是没的过了。我垂下头,用力地握了握手中的笔。

冬云敏感地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她在旁边捅了捅我,说:“林海,下午我帮你带吧。”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说:“不用了,这次我刚从家带钱回来,等以后没钱了少不了要找你借。”

冬云微笑着说:“把我当成朋友就不要客气,我这是投资,你是奇货可居啊,等你将来事业有成,一定要记得我现在投资的原始股哦。”

我很江湖地一抱拳,说:“当然,大恩不言报。”然后两个人相对而笑。

我一直都这样认为,认识冬云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在我出事之后,冬云自始至终地关心着我,当我重新回到教室,同学们都用一种怪异的眼光注视着我,是冬云主动要求和我同桌。在我颓废的时候,她总是耐心地开导我,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她总是不厌其烦地鼓励我,无论我遇到多大的困难,她都会和我站在一起,给我莫大的帮助,每天只要看着她,我就觉得生活充满了斗志。

每天晚上,我都要送冬云回家,渐渐地,她再也不骑自行车,走着来,走着去。每到周末的时候,她总是要我和她一起回家,如果她父母不在,她也会为我亲自下厨房,虽然她自幼娇生惯养,不会做菜,可是她煮的一包方便面也会让我吃的赞不绝口。

有一天,吃过饭后,她把我让进她的卧室,房间不大,但是东西摆放的错落有致,坐在椅子上能闻到少女闺房特有的芬芳气息,我竟然觉得眼睛迷离起来。冬云在衣柜里一阵翻腾,最后递给我一个小塑料袋,我打开一看,里面安静地躺着几十个火红的小山枣,十几年了,我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保存完好,而且照顾的如此精心,我把口袋握在手里,无比感动地看着冬云,她站在前面朝我微微地发笑。

曾经有很多人在背后对我们指指点点,可是我们总是有勇气坦然地面对这些流言蜚语,朋友遍天下,知音有几人?能有这样一个交心的好朋友,岂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我和冬云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任何压力,即使她现在很漂亮,很富有,可是这一切都不会成为我和她交往的障碍,只是我不想在经济上过度地依赖她,要做到这一点,我就必须在日常生活中尽量节省。那个时候,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不足一百元,真正用在吃饭上的也就几十元,每天中午,我在食堂买上三个馒头,带上从家拿来的咸菜,用矿泉水瓶子装满自来水,沿着学校门口的大街,要走出很远,到中医院门前的花池边。我习惯于蹲在花池边,一边吃着馒头,一边咬着咸菜,看着试卷,做着习题,渴了就大口的喝上一口凉水,虽然往来行人不断,可是没有人会注意我,我可以很投入地把上午课堂上老师讲过的内容全部温习一便。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六月骄阳似火,晒的头发好像要燃烧一样,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你就是躲在树阴下面依然会让你觉得透不过气来。我不敢有丝毫的瞌睡,蹲在那里,像木雕泥塑一样,为了我的梦想,为了不让妈妈失望,我必须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磨练自己,我想象着我的同学都在午休,我想象着自己抓住了别人忽视的时光,我想象着自己像一个长途跋涉者,一直处在奔跑状态中,即使我失败了,可是我对的起自己逝去的时光,纵然我什么都没有得到,我依然可以自豪地对自己说我已倾尽全力。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的人整日躺在温暖的被窝中,依然会幸福无比,自然有人为他准备一切,有的人即使忙碌一生,最终还是无所作为,因为生活中注定要有众多不定因素,我们无法洞悉未来,那么就让我们做一个勤奋者吧,作为农村出来的孩子,除了勤奋,我们还能拥有什么?

那是我最艰苦的一个月,虽然我从月初就很节省,可是到了月底,我的口袋里还是空空如也。我找别的同学借了二十元钱,留下回家的路费,每顿饭只能吃一个馒头,我一天到头总是安静地坐在位子上,除了上厕所,剩余的时间一动不动,诺大的胃里每顿只塞进一个馒头,那么一点东西经过一阵轻微地蠕动就消化殆尽,留给我的则是长时间饥饿,那种饥肠辘辘的感觉让我终生难忘。

一天中午,我正在中医院门前看书,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豆大的雨滴铺天盖地般地砸了下来,我赶紧把书本塞进衣服里,认准回学校的方向一阵狂奔,当我走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旁边叫我,我一回头,在旁边的一个小吃店里,石青龙在用力地向我挥手。我本能地跑了进去,人被淋的像落汤鸡一样。

我把书掏了出来,晾到饭桌上,站在地上不停地哆嗦。

石青龙看了我一眼,揶揄道:“林海,你还这么知道学习,大中午还到外面看书啊。”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正所谓志不同道不和,不相与为谋。

石青龙讨了个没趣,走进里屋,和他的几个朋友吃饭去了。他们几个人把这个小吃店承包下来,雇了厨师做菜,整天在这里招揽学生,专门与学校的食堂作对,政教处的老师也拿他们毫无办法。

我站在外屋,里面的酒味菜香很快飘了出来,原本饥肠辘辘的我在经历了猛烈的奔跑后已经是饿的前心贴后心,口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使劲地吞咽着,却觉得更饿了。

石青龙在里屋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要我和他们一起吃饭,我没有吱声,拿起书本转身离开。

可是我真的很饿,我简直觉得每走一步对我都是折磨,长时期的营养不良使我原本健壮的身躯日益消瘦,我甚至觉得抬抬胳膊伸伸腿都要让我倾尽全力。我走着走着,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大雨落在我的头上,我却一点也不觉得清醒,我就这样摇晃着,不知不觉来到了食堂,我透过玻璃,看到里面一片狼籍,大概是外面一下雨,里面的同学都飞快地跑回了寝室,打扫卫生的人员还没有来,餐桌上还残留着同学们倒剩下的饭菜。一种本能的动力驱动着我走了进去,看到那么多食物,我根本顾不得什么做人的尊严,我飞快地从桌上抓起几个别人丢弃的馒头,塞进衣服里,看看周围没有人,迅速地逃离了食堂,我没有勇气回寝室,站在瓢泼的大雨中,掏出衣服里的馒头,大口的吞咽起来,我贪婪地吃着吃着,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同雨水混合在一起,连同我的自尊一起落在地上,流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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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24:5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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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高二那年暑假,我们的家庭陷入了最严重的经济危机中。

一天深夜,我们睡眠正酣,外面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妈妈被惊醒
了,她慌忙叫起我们,原来房上晾着麦秋刚刚收获的小麦。我们母子三人顶着瓢泼大雨爬到房顶
,高大的树木被风吹的弯了腰,枝条断裂,落叶纷飞,我们几乎站立不稳,互相搀扶着用塑料布
把小麦精心地覆盖起来,妈妈小心翼翼地用砖头把布的四角压的结结实实,站在雨里,眼神有些
呆滞,过了一会儿,她使劲地敲打着自己的大腿,痛心地说:“我怎么这么笨呢,怎么就没想到
睡觉前把小麦给盖上,这下被雨给淋了,要造成多大的损失啊。”

我和弟弟在一边紧着安慰她,说:“妈,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白天还那么晴朗,你
怎么能想到它晚上会变天呢?再说,我们已经把它盖好了,不会造成多大损失的。”

妈妈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阵闪电划过,我看见雨水顺着妈妈凌乱的头发流下,落在她
的脸上,再淌到地下,妈妈浑身湿透,身体在瑟瑟发抖。我和弟弟赶紧搀扶着妈妈走回屋子。

第二天早上,妈妈又冒着雨跑到门外,从柴草垛里扒出干柴给我们烧水做饭,等我们起来的
时候,发现妈妈脸荚绯红,眼睛毫无神韵,到中午的时候,妈妈再也支撑不下去,倒在炕上蒙头
大睡。

我和弟弟都不忍心叫醒妈妈,你听,她的鼾声此起彼伏,你看,她的鬓角沁出细细的汗珠,
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梅雨纷飞的季节,如果不是现在什么活都做不了,妈妈又怎么会抽出这么大
块头的时间睡觉呢?她太累了,身心俱疲,她早就应该这样躺下好好休息一下,让睡眠带走她所
有的疲惫与辛酸,也许,只有在睡梦中她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才能得到些许的安慰。

妈妈这一觉睡到天黑,我做好了饭,叫妈妈起来,可是我刚掀开妈妈的被子,一股热浪迎面
扑来,我的心一惊,伸手在妈妈的额头上一摸,天啊,妈妈的额头热的烫人。她呼吸急促,嘴角
在微微地颤抖,我推了推妈妈,在她耳边轻声地呼唤:“妈妈,妈妈……”妈妈安详地躺在那里
,没有一点知觉。外面的大雨一直在下,弟弟连雨衣都没顾得穿,钻进雨里,一阵风似的跑去叫
医生。

当医生迈着泥泞的脚步走进屋子的时候,妈妈的脉搏已经很是微弱,医生手脚忙乱地给妈妈
扎针、输液,妈妈紧闭着眼睛,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我和弟弟都傻了,站在那里,只会流泪,
没有一点主见,外面大雨如注,乌云压头,我们真的觉得天立刻就要塌下来了。

妈妈三天三夜没有睁眼,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医生一头倒在炕上昏然睡去,鼾声如雷。

妈妈看着我们,一脸的茫然,我们看着妈妈,恍如隔世,就像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一样,我
和弟弟一人抓住妈妈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再也不肯放开。

经历了这次大病,妈妈的身体彻底垮了,再也见不到那个整日忙忙碌碌、奔跑如飞的妈妈了
,再也见不到那个神采奕奕、快人快语的妈妈了,我们面前的妈妈已经颓颓然一副衰老的样子,
她干一会儿农活就会呼呼直喘,不停地咳嗽,在石灰窑的几个月已经把她的肺糟蹋的一无是处。
妈妈开始怕冷,同时也怕热,妈妈开始怕曝晒,同时也怕潮湿,妈妈经常躲在屋子里,缩成一团
,满脸皱纹,满头白发,动作迟缓,两眼无神,让人看了不禁泪如雨下。你能想象的出妈妈年轻
时丰姿绰约端庄典雅的样子吗?在短短的七八年的时间里,妈妈消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和体力,
当她身体内唯一珍贵的鲜血缓缓流出后,她已经迅速完成了向老年人的转变,虽然她的真实年龄
还不到五十岁。

妈妈经常会生病,在我呆在家里的一个月里,妈妈就病倒了三次,最严重的那次,妈妈一直
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头,妈妈眼窝深陷,等到最后,妈妈已经对自己完全失
去了信心。妈妈紧闭着眼睛,眼角里不断地流淌出泪水,妈妈可能自己已经感觉到大限已到,她
拼尽了全力爬起来,靠在被子上,用力拔掉自己手上的针头,伤心欲绝地对我和弟弟说:“妈妈
不行了,妈妈多么希望能亲眼看着你们长大,可是,老天爷太残忍了,他连这么一个机会都不肯
给我……”妈妈说着说着,呜咽了,眼泪“哗哗”地往下落。我和弟弟失声痛哭,我抱着妈妈,
泪如雨下,痛苦地说:“妈妈,您千万不要多想,您会慢慢好起来的,我和江江将来还要好好孝
敬您呢。”妈妈用她干枯的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脸,用充满无限怜爱的眼神看着我,一边哭一边
对我说:“海海,妈妈舍不得离开你们啊,可是,可是……”妈妈强忍着悲痛,继续说:“可是
,妈妈真的不能再陪你们了,海海,你是哥哥,江江还小,你一定好好照顾他,要不,妈妈真是
死不瞑目啊。”弟弟听了,嚎啕大哭,他扑到妈妈身上,死死地抱着妈妈,眼泪打湿了被褥。我
已经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觉,泪水顺着我的脸颊奔腾着下落,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大脑已经丧失
了思维的能力,只是机械地听妈妈说话。最后,妈妈叫我:“海海,你到柜子里的最底层,把紧
下面的那个小本子拿过来。”我走过去,把那个硬硬的小本子递到妈妈手里,妈妈仔细地翻看着
,眼泪掉的更加厉害,她无限伤感地对我说:“海海,妈妈无能,真的无能啊,到最后妈妈也没
能给你们留下什么,留给你们的只是大笔的外债,你们看仔细了,咱们家欠别人的每一笔钱都有
清楚的记载,人死帐不死,你们将来再苦再累也要把咱们的帐还清了啊。”妈妈说到这里,巨大
的悲伤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大脑,妈妈血往上涌,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我两个可怜的儿子啊
……”声音却那么微弱,妈妈喊完,整个人重重地倒了下去,脸色逐渐变青,没有一点血色。我
只觉得眼前一团漆黑,站立不稳,一下子倒了下去,这个时候,弟弟尖锐地哭声把我惊醒,弟弟
扑在妈妈身上,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在那样一个多雨的季节里,弟弟的哭声伴随着电闪雷鸣传遍
了街坊四邻,我使劲把弟弟拉起来,搂在怀里,绝望的感情涌上心头,我们一起放声大哭。

现在想来,也许是上天眷顾苍生,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正好我们镇卫生院的院长给一个
朋友的母亲看病归来,在泥泞的雨中吃力地前行,路过我们家门口的时候,听到我和弟弟撕心裂
肺的哭声,他赶紧跑进来,正看到妈妈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他顾不得和我们说话,按住妈妈的人
中,可是妈妈的脸色已经铁青,再没有一点反应,还是这位院长经验丰富,他找了一根筷子,顺
着妈妈脱落的牙齿留下的缝隙伸了进去,把妈妈的嘴撬开,用命令地口吻让我给妈妈做人工呼吸
,他用力在妈妈的腹部按摩,在经过我们紧张的忙碌后,妈妈竟然奇迹般地缓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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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25:1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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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身体在慢慢地恢复着,我心头的压力却一天重过一天,此时,我已经完全了解了家庭
的困境,妈妈在重病中交到我手里的那个小本子清晰地记载着我们所有的债务,我粗略地算了一
下,至少要一万出头,这对富人也许是沧海一粟,对我们来说却不亚于天文数字。我马上就要开
学了,但现在已经是摘借无门。整个暑假,我逐渐体会到妈妈和弟弟平日的生活有多么艰苦,厨
房里的油罐子一个月都空空如也,每天早晚都是玉米糊糊,中午是玉米饼子,后面园子里的蔬菜
被我们吃光了,妈妈便迈着蹒跚的脚步去挖野菜,拿回家用水一抄,拿酱一拌,说不出来是怎样
一种滋味,放到嘴里是那样的难以下咽,可是我的亲人却经常性地吃着这种东西啊。

那一个暑假,阴雨绵绵,我们一直蜗居在家,连出去打工的机会都没有,每天隔着窗户看着
外面雾气朝朝的天空,心情也变的非常抑郁。

在我开学前一天晚上,妈妈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然后递给我五百元钱,说:“海海,你先
拿着,到学校好好念书,家里再紧也不会紧着你的。”

我的心一惊,我真是难以想象妈妈究竟是怎么凑够的这五百元钱,我握紧妈妈的手,把钱揉
进她的手心,说:“妈,我已经长大了,我不会再从家里拿钱了。”

妈妈愕然地说:“傻孩子,你还在上学,哪里有钱呢?”

我无言以对,沉默不语,屋子里静的掉根针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过了好久,妈妈的眼圈红了,她吃力地把我和弟弟都拉到身边,刚要开口说话,眼泪先流了
出来,妈妈叹了口气,万般无奈地对我们说:“孩子们,不怪天不怪地,只怪你们生错了人家,
跟着妈妈遭罪,妈妈实在是没有本事,不能很好地照顾你们,现在咱们家的状况你们也已经知道
了,在你们两个人中间只能有一个人读书,你们是亲兄弟,不要怪罪对方,要怪就怪你们的废物
妈妈吧。”妈妈说完,污浊的泪水在眼睛里涌动,肩膀抽动起来,无比痛苦。

我和弟弟对视一眼,反而异常的平静,因为这个结果早就在意料之中,如果一个家庭连维持
都成为难题的话,那么上学读书就显得非常奢侈了。

我看了看弟弟,无论什么时候他在我的眼里都还是个孩子,一个十岁就失去父爱的可怜的孩
子,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同我和妈妈风雨同舟,在十六岁这个花一样的季节里,我作为哥哥又怎
么忍心看着他丢下书包,走出学校,进入那严重耗损人身体的矿山呢?再说,他比我更小的时候
就失去了父爱,作为兄长的我虽然不能使他立刻变的幸福,但也没有任何理由给他增加不幸。我
故作轻松地说:“江江还小,必须上学,我觉得我书读的也够了,先在家里干几年活,没准以后
还有更好的机会呢。”

弟弟看了看我,突然变的泪眼汪汪,我用手抚住他头,刚要劝慰他几句,他猛地蹲在地上,
双手抱头,放声大哭。我也蹲了下去,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他使劲地挣扎,嚎啕不已
,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巨大的悲伤萦绕在我的脑海久久不能逝去,弟弟的每一声嚎叫都无比
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灵魂。平日的弟弟敦厚而不失灵活,稳重而不失风趣,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他是
如此的脆弱,此时,他的哭声是如此的凄凉,充满了绝望,我和妈妈伴着他的哭声也在无声地流
泪,不知持续了多久,弟弟终于抬起了头,头发凌乱,脸上满是泪水冲刷的痕迹,似乎在一瞬间
,他摆脱了所有的悲痛,变的无比坚强,他死死地盯着我说:“大哥,你回学校,我供你读书。


我一把将他拉进怀里,弟弟伏在我的肩头,似乎找到了久违的父爱,他情不自禁地再度抽噎
起来。我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手足之情溢于言表,无论何时何地,在弟弟的心中我这个哥哥始
终占有一个重要的位置,我对他说:“江江,你还小,妈妈的不易你都看在了眼里,日后我们就
要慢慢地学会独立,你好好上学,哥哥供你读书,将来不要让妈妈再遭罪。”说着说着,我的眼
泪也掉了下来。

弟弟固执地盯着我,说:“不,大哥,你上学,我供你。”

我看着他,又生气又心疼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现在能干什么?”

弟弟认真地说:“大哥,我早就和妈妈商量过了,你都快上高三了,离上大学只有一步之遥
,而我年龄还小,以后再回学校的机会还很大,我先找个地方上班,供你读书。”

我很决绝地说:“不行,你还是个孩子,那种体力活你干不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失学。


在这个时候,一直都很沉默的妈妈说话了,她梳理了一下满头白发,一字一顿地说:“海海
先读书,江江找个地方上班,等海海考上大学,再想办法供江江上学,你们兄弟要互相扶持,就
这样决定了。”

我难过地看了看妈妈,她第一次表现的这么有主见,作出的决定不容质疑,我痛苦地喊道:
“妈妈,不行,这样对江江太不公平了,我不会去上学的,他还小,他还是个孩子啊。”

弟弟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像一头发怒的野兽,猛烈的咆哮着:“大哥,你看看咱们这个家,
都衰败成什么样子了,你是咱们全家的希望,就靠你来改变它了,你去上学吧,不为你自己考虑
,你也要为妈妈考虑,为咱们这个家考虑考虑啊。”

我站在地上,任凭弟弟拼命地摇晃着我,我的头来回摆动,只感觉天旋地转,大脑停止了思
考,整个人变的像白痴一样,弟弟的声音里夹杂着哭音,妈妈似乎也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我的心疲惫至极,无论是年老的妈妈,还是年轻的我和弟弟,肩头都扛付着太多的压力,我们
就这样罄尽全力地坚持着,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诺大的世界,我们母子三人却显得如此孤立
,想着想着,我的眼睛再次模糊了,泪水无声地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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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25:3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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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回到了学校,周围的同学风采依旧,可是谁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家发生的巨大变故呢


弟弟辍学了,他们的班主任找到了家里,看到我们家徒四壁的凄凉景象不禁潸然泪下,他信
誓旦旦地表示要免掉弟弟的所有学费,弟弟却冷静地说:“老师,您现在能帮的了我,可是我哥
哥呢,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哥哥是最亲的,他现在上学要钱,将来他上大学更要钱,我们又能
依赖谁呢,只有我们兄弟两人互相扶持,互相帮助,互相鼓励才能度过这道难关啊。”班主任无
语了,他心疼地看看眼前这个他最欣赏的学生,转身离开,临走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钱
,塞到弟弟手里,弟弟刚想推脱,一想到他在外地读书的哥哥,便悄悄地把钱收下了。

弟弟在矿山找了一份工作,工作之艰辛与我前面的描述并无二样,所不同的是我当时尚有退
路,而弟弟却必须坚持着走下去。妈妈打理着地里的农活,起早摸黑地在田间劳作着。当我坐在
教室里,听着老师讲课,脑子里总会不知不觉地浮现出妈妈和弟弟辛苦劳动的影子。我逐渐变的
沉默起来,冬云坐在我身边,一定觉得我就像木雕泥塑一样,她经常会捅捅我,提示我不要在课
堂上走思,我会如梦方醒般地回过神来,感激地向她点点头。

一个中午,我依旧在中医院门前看书,冬云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刚把手中的馒头塞进嘴里,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从天而降。

冬云抓起装满冷水的瓶子,在眼前用力地摇晃,里面的水撞击着瓶壁,发出哗哗的声响,她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皱着眉头对我说:“林海,你每天就吃两个馒头,喝一瓶凉水?”

这种生活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我轻松地对冬云笑了笑,调侃道:“看你那少见多怪的样子,
馒头还不好啊,比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条件不知强几万倍呢。”
冬云没有说话,她翘着嘴巴看着我,眼圈慢慢地变红了。

我吃力地站起身,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冬云走上前,使劲打了我一拳,嗔骂道:“你就别和我臭贫了,看你的脸都饿绿了。”

我一摸自己的脸,突然觉得是那样的干瘪,薄薄的一层皮紧紧地包在骨头上,没有一点肉,
我轻轻地摩挲着,就像在摸着一具骷髅,我自己尚且没有做好这种思想准备,我怎么会瘦的没有
一点人型?我觉得是那样的难过,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起来。

冬云转过身,噔噔地跑掉了,我一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地体会着这种心痛的感觉,肚子饿的
呱呱叫,我用舌头轻轻地舔嗜着干燥的嘴唇。

过了不大一会儿,冬云微喘着跑了回来,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食品袋。她跑到我面前,把
食品袋打开,里面装满了又粗又长的腊肠。她拿出一根,递给我道:“把它吃了。”

我伸手接过,油腻腻的,摸起来是那样的舒服,放在嘴边一闻,喷香,我的口水不争气地流
了出来。我拼命地抵御着它的诱惑,把腊肠推了回去,说:“现在是在大街上,回去再吃吧。”

冬云固执地把它推了回来,瞪着眼睛说:“快点,把它吃了,我要亲眼看着你吃。”

香香的腊肠垂在我的手上,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我拼命地咽着唾液,什么风度与面子,再也
顾不得了,我粗鲁地把它撕开,大口的咀嚼起来,肥腻的肉块在我嘴里翻滚着,甚至还没等我品
尝出它的味道,一根腊肠已经进了肚子,我贪婪地吮吸着手指上的油星,意犹未尽。

冬云看着我那粗俗的吃相更加心疼了,她又递过来一根,我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接过来
,三口两口把它消灭的干干净净,接下来干脆不等她让,自己拿过食品袋,一根一根吃个尽兴,
直到最后,我觉得咽下的食品已经紧紧顶住了我的喉咙方才罢手。腊肠很咸,我口渴的厉害,拎
起瓶子大口的喝着凉水,喉结抖动,嗓子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冬云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眼神里揉杂着极为复杂的感情。

我问她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冬云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语气沉重的说:“我妈妈身体不舒服,今年夏天一直感冒,打
了十几天点滴了,今天我陪她来看中医,正好看到你。其实我注意你很久了,那么两个馒头能顶
什么用啊。”

我不再言语,毕竟自己贪婪的吃相已经明白地宣告了一切。
冬云一把拉过我的手,说:“走,我们一起上街走走。”我抓起书本,跟在她身旁。

当时正是八月天气,夏末秋初,太阳还很毒热,我刚从树阴下走出来,眼睛被刺眼的阳光一
晃,什么都看不清楚,冬云脚步飞快,我紧紧地跟着。没走多远,我只觉得肚子里的东西在剧烈
的搅动,油腻的腊肠与冰凉的清水混在一起,使劲往上涌,我放慢了脚步,试着把它压下去,没
走几步,它再度涌了起来,我只觉得眼球发胀,嗓子发咸;我猛地甩开冬云的手,迅速地跑到路
边,一低头,疯狂地呕吐起来,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顷刻间被我吐了个一干二净。冬云赶了过来,
她站在后面轻轻地为我捶背,我大口地喘着气,眼睛里泪花转动,我接过冬云递来的纸巾,擦拭
着眼睛,任凭自己在冬云面前丑态百出。也许是我吃的太急了,也许是我的肠胃已经忘记了油腻
的滋味,对荤腥的东西没有了一点消化的能力。我转过头,发现冬云安静地站在对面,泪水淌了
一脸,她突然扑在我的身上,把脸埋在我的肩头,剧烈地抽泣起来,那是一种心疼,还是一种同
情,还是一种怜爱?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我站在那里,用手轻轻地拍打着
她的后背。

我们走回学校的时候,一路无声,冬云给我买了一大箱康师傅牛肉面,我上楼的时候,她咬
着嘴唇对我说:“林海,你要注意身体,如果你病倒了你妈妈会受不了的,你们家全靠你呢。”

我点了点头,感激地看着她,在离家数十里外的学校我感受到了亲人般的关怀。

也许是学习任务逐渐加重,也许是冬云不忍心再让我喝凉水吃馒头,她经常在食堂吃,每次
都要和我赖在一起,她总要打上一大盆菜,草草地吃几口便全部推到我这边,以一种不容质疑的
口吻命令我:“限时五分钟,把所有的东西消灭干净。”然后我故意做出一种手忙脚乱的样子,
大口的吃着,冬云则站在旁边,显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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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26:0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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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学校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我努力地节省着每一分钱,其中就包括着每月的往返路
费。有的时候洗衣服,在翻口袋的过程中发现一枚五角钱的硬币都会让我欣喜不已,捧在手中对
着阳光赏玩不停。如果你没有过那样艰辛的生活,你就很难理解那种对金钱的渴望。我不知道钱
是不是万能的,但我无比深刻地体会到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因为没有钱,妈妈累坏了身体,因
为没有钱,弟弟离开了校园,因为没有钱,即使相对幸运的我也不得不每天都要饿肚子。

中秋节到了,学校没有放假,那一天正好赶上周末,好多家长都从家中来赶来探望自己的孩
子。

下课后,我低着头径直向寝室走去,刚一过马路,就听有人大声地呼喊“大哥”,好熟悉的
声音啊,我一转头,正好与等在旁边的弟弟那热切的目光相碰,我赶紧跑了过去,弟弟背了一个
包,满脸的风尘,他一个人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很局促,但见了我,眼睛立刻亮了
起来,他拉住我的手,关切地说:“大哥,妈都想死你了,你怎么瘦的这么厉害啊?”

我仔细看了一眼弟弟,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他还说我瘦,可是他现在何止是瘦啊,整个人
黑的像煤炭,薄薄的皮肤像单衣一样覆盖在他的骨架上,原本英俊的脸颊瘦削的可怕,这哪里是
一贯胖乎乎的弟弟啊。他拉着我的手青筋暴出,伤痕累累,坚硬而粗糙,可见那种超负荷的劳动
是以怎样的速度让人加快着衰老。

我想拉着弟弟回寝室,他却地说:“大哥,我就不去你们宿舍了,我们一块儿出去吃点东西
吧。”

我伤感地点了点头,兄弟两人沿着街道行走。我迫切地想知道妈妈的情况,可是一提到妈妈
,弟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说:“妈妈身体一直那样,好一阵坏一阵的,但还是坚持下地干活
。我拦也拦不住。她一闲下来就念叨你,说等你考上大学,一切都会逐渐好起来的。”我眼前顿
时浮现出妈妈那佝偻的身躯,那蹒跚的步伐,那已经被泪水浸蚀污浊的双眼,妈妈的每一个表情
都让我感到无比心酸,我暗自发誓,决不让我的亲人有一点失望。

弟弟对城市还是充满了好奇,对一切都觉得陌生,他的眼神依旧保持着孩子的天真,对着周
围的橱窗四处张望。我们走了很久,经过了许多饭店,但彼此都知道,这些地方的消费远远超出
我们的承受能力。酒店门口的橱窗里摆放着诱人的熟食,我们都做出视若无睹的样子,继续兴致
勃勃地聊天,似乎我们的话题远比那些美食更有诱惑力,然而我内心是多么苦涩的一种滋味啊:
弟弟这样的花季少年,却开始承担起生活的重负,他已经习惯于克制自己的欲望,将个人需要摆
在家庭的最末位。都说长兄如父,可是我这个大哥又给弟弟带来了什么呢?

最后,我们在一个卖煎饼的小推车面前停了下来。

弟弟好奇地对卖煎饼的老头说:“大爷,你卖的是什么啊?”

那个老头满头白发,显得饱经沧桑,他操着沙哑的声音说:“煎饼啊,小伙子你没吃过吗?


弟弟摇了摇头,说:“没吃过,怎么卖的?”

老头说:“一个煎饼一块,加一个鸡蛋五毛,要吃一个吗?”

弟弟想了一下,觉得这还可以承受,他看了我一眼,兴奋地说:“大哥,我们吃个煎饼吧。


我点了点头。

弟弟从背后拽过背包,一边掏钱一边对老头说:“大爷,来两张煎饼,一张不要鸡蛋,一张
要两个鸡蛋。”

老头奇怪地看了看弟弟,埋头工作,我对弟弟说:“你要两个鸡蛋的,知道吗?”

弟弟说:“那可不成,大哥,我在家经常吃鸡蛋,你才要好好补补身体啊。”

我鼻子一酸,心想你这个孩子骗谁啊,你们在家里吃什么我还不知道吗?

很快,老头把煎饼做好了,弟弟刚要去拿那张没有鸡蛋的,被我一把拉住,我伸手迅速地把
那张煎饼抢在手里,张大嘴巴咬了一口。

弟弟没有吱声,但明显生气了,他的情绪从不外露,不和我理论,也不去拿煎饼,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我把那块煎饼拿过来,想递到他手里,他把头扭到一边。我的心猛的沉了下去,嚼在
嘴里的煎饼变的像石头一样坚硬,再也咽不下去,我也站在那里,看着弟弟,一声不响,好象时
间停滞了一样。

过了好久,卖煎饼的老头说话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沙哑,说:“多少年了,没有见过这么
谦让的兄弟,我的几个儿子到现在还在为我那几间破土坯房吵个不停呢。看样子你们家庭也不富
裕,但家和万事兴,只要你们兄弟是一心,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来来来,不要因为这点小事
难过了,我给你们兄弟分一下,两块煎饼各吃一半,吃了我做的这块煎饼,你们要永远记住你们
的手足情啊。”老头说着,从我手里接过煎饼,用粗糙的大手把它们分成两半,一半交给我,一
半递给弟弟,弟弟这时才开心起来,他脸上云消雾散,对我笑了笑,大口咬着,秋风卷着沙尘落
在煎饼上,弟弟毫无察觉,依旧是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似乎在吃着什么山珍海味,那一个场景
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我慢慢地吃着,眼泪随着嚼碎的煎饼一起被我吞到了肚子里,在空旷
的街头,在瑟瑟的秋风中,弟弟那贪婪的吃相无比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灵魂,我是如此渴望能早一
点改变我们的命运。一块煎饼,在有钱人的餐桌上充其量只是一份调味品,但在我们中间却融入
了深深的手足情,我们有什么过高的奢望吗?我觉得没有,我们只是想早一点摆脱这种摧残人性
的贫困,只是想像一个普通人那样以一种平和的心态开始一种平凡的生活,就是这样一种基本的
要求对我们这个脆弱不堪的家庭来说都显得过于奢侈。

吃过煎饼,弟弟便要回家,我发现自己对他竟然是那样的恋恋不舍,他不仅是我的弟弟,还
代表了我那含辛茹苦的妈妈和那个虽然破烂不堪却带给我无限温暖的家啊。他打开背包,把一个
塑料袋递给我,嘱咐道:“大哥,这里面有几块月饼,还有几个鸡蛋,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
一定要记得吃鸡蛋啊,都是煮熟的,你要尽快吃,不要等最后放坏了。”他说完,又小心翼翼地
从内衣里摸出一叠钱,塞到我手里,说:“大哥,我刚上班,开的少,这是二百五十元钱,虽然
不好听,可就这么多了,你先拿着用,你安心地读书,我挣钱绝对能供的上你用,下个月我就多
给你带一些来。”我接过弟弟的血汗钱,心里一阵阵的难过,缓缓地从里面数出一百,想放回弟
弟手里,说:“我拿一百五就足够了,剩下的钱你和妈妈买一点油吃,再那样艰苦下去你们的身
体都会受不了的。”弟弟飞快地躲闪着,他说:“大哥,你放心,我们买油了,我还给妈妈买过
一次鸡架呢,我们炖着吃了,好多油,上面还有好多鸡肉,可好吃了,而且便宜的很,等你下次
回家我一定买来炖给你吃,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啊。”

弟弟说完就要离开,我拉住他说:“你现在回去太早,根本就没车呢啊。”
弟弟一下站在那,愣了一下,我对他说:“走,跟我回宿舍,到时间再走。”
弟弟这次却不怎么听话,磨磨蹭蹭地不想动,我奇怪地问:“怎么,你不想和我多待一会儿吗?


弟弟讷讷地说:“不是。”

我说:“那就不要废话,在车站等多没意思,和我回宿舍。”我一边说一边使劲儿地拉他。

弟弟却拼命地赖在原地不想动,琢磨了一会儿,突然对我说:“大哥,现在有车了。”

我很奇怪,问他道:“有车了?几点,什么时候加开的,我怎么不知道呢?”

弟弟的脸憋的通红,他天生不会撒谎,再也无法回答我的问题,终于,他向我坦白道:“大
哥,我不是坐车来的,我是走着来的。”

我一听,什么,一百多里的路程,他竟然是走着来的?我的心被震动了。我一把拉住他,他
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脚在地上无规律地摩擦着,我使劲抓住他的胳膊,再也说不出话来。当他在
我的命令下脱掉鞋子,我发现他的脚上早就磨出了水泡,水泡破裂后,袜子和伤口粘在一起,血
肉模糊,让人看了就觉得无比心疼。我责怪他道:“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弟弟憨憨地笑了,
他一直在掩饰脚上的伤痛,直到此时,坚挺的大腿才开始瘫软下来。我坚持让弟弟坐车回家,却
被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他背起空包,提上鞋子,对我笑了一下,迎着落日余辉,一瘸一拐地走
了,我在后面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他一步三回头地向我招手,直到他消失在地平线以下,我
才拿着他给我带来的东西,沿着学校的方向,默默地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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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26:3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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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在走出我的视野后,再也坚持不住,他脚上的伤口在鞋子的摩擦下使人感到钻心的疼痛
。他扶着路边的树站住,想脱下鞋子看看伤口,但只是略微一动就觉得痛入骨髓,他闭上眼睛,
休息了一下,旁边的汽车飞速驶过,发出呼啸的声音,一个人站在马路边,整个世界显得诺大而
空旷,让人觉得自己异常渺小而孤独。

太阳就要落山了,弟弟睁开眼睛,强打着精神要走回去,年迈的妈妈一定在家里热切地盼望
着他的归来,通过他,妈妈能得到她深深惦记着的另外一个儿子的消息,想到这里,弟弟不禁加
快了脚步。

天空迅速暗了下来,弟弟一个人走在昏暗的马路上,匆忙地往回赶着,老天似乎也在与他作
对,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被晚霞吞没,路上过往的车辆都打开了车灯,到最后,天色完全黑了
下来,伸手不见五指,而弟弟刚刚走了不到一半儿的路程。他焦急地四处张望,周围是一望无际
的原野,黑乎乎的,路旁的白杨树在晚风的吹拂下发出“呜呜”的声响,偶尔有车灯划破夜的黑
暗,那也是一闪而过,气温降低,弟弟觉得浑身发冷,他裹紧了薄薄的单衣,在黑暗中摸索着前
行,几次差点摔倒在马路旁边。离家越来越近了,弟弟心里却逐渐发毛,因为在前面不远就是一
片坟茔,他放眼望去,那里似乎蓝光闪动,他好像看到了化学课本上讲到的鬼火,他的心“突突
”直跳,脚步逐渐慢了下来,毕竟他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啊。他想等到后面路灯亮起来的时候
再走,没想到后面驶来了一辆小轿车,在他旁边飞驰而过,冲到前面已经很远,却突然又掉头折
了回来,猛在他眼前停住,剧烈的刹车声刺激着弟弟的耳膜,车灯的强光晃的他什么都看不清,
他伸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就听车上的人问他道:“这么黑的天,你一个人在马路上晃荡什么,
要到哪啊?”

弟弟等了一会儿,勉强把眼睛睁开,看到对面车上坐着一个又高又胖的大汉,弟弟回答道:
“我到七家岭。”

那个大汉一听,似乎有些惊奇,他说:“这么巧,我正好也到七家岭,我带你走,上车吧。


弟弟有点害怕,仔细地看了看他,那个人浓眉大眼,一脸的横肉,真不像个好人,弟弟没敢
动身。

大汉有点急了,扯着嗓子喊道:“你这小子,看你穿的穷酸样,我还能打劫你啊,快上车。


弟弟一听也是,自己身上要钱没有,还有什么担心的呢,再说,这么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也
实在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了,在于是跑上前,抬腿上了汽车,那个大汉熟练地一加油门,小轿
车飞快地跑了起来。弟弟在里面坐着,这是他第一次坐汽车,充满了好奇,四下打量着车内的布
局。

过了一会儿,那个大汉一扭头,问弟弟:“我也是七家岭的,我怎么不认识你啊?”

弟弟反问道:“那我也不认识你啊,你是我们村子的?我们村子还有人能开汽车?”

那个大汉得意地笑了,说:“我现在搬到城里了,你叫什么名字?”

弟弟说:“我叫林江。”

大汉看了弟弟一眼,问道:“那你认识林海吗?”

弟弟一听我的名字,脱口而出道:“那是我大哥,你认识他吗?”

大汉的肩膀颤了一下,随即说:“认识,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他现在干什么呢?”

一提到我,弟弟立刻兴奋起来,他开始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我的情况,那个人听说我现在在一
中读书,显得很高兴,笑着说:“嘿嘿,没想到那个小子打起架来不要命,竟然书还读的这么好
,不可思议。”

弟弟听他的口气对我似乎很熟悉,很奇怪,问道:“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大哥呢?”

大汉很随意地说:“我是王福田。”

弟弟一听,眼睛立刻瞪大了,在我们村子,有谁不知道王福田的大名呢,那才是真正伴随着
改革的春风富裕起来的新一代,他包过矿山,开过工厂,在经历了艰苦的原始积累之后,最终做
起了房地产开发的生意,他究竟有多少钱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个迷,似乎县城里成片开发的生活小
区都打上了他的烙印,他自己在城郊滦河水畔建起了一栋别墅,依山傍水,风景如画,他几年前
便搬到了那里,过上了一种富足悠哉的生活,是村子里人羡慕的对象。王福田发家的时候,弟弟
还小,所以对他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天自己居然坐上了他的车,这么一个被村里人传的神
乎其神的人物就在自己旁边,弟弟的眼睛放射出羡慕的神采,王福田也有点飘飘然起来。

说话间,小轿车驶进了村子,在弟弟的指引下,王福田沿着崎岖不平的大街一直把弟弟送到
家。

弟弟下车后,感激地看了王福田一眼,说:“来家里坐一会儿吧。”

王福田似乎心情不错,跟着弟弟下了车,随手关上车门,走进了我们的院子。这个时候已经
晚上八点多了,院子里一片漆黑,弟弟叫了一声妈妈,屋子里的灯亮了,妈妈迈着沉重的脚步把
屋门打开,突然发现眼前站了一位不速之客,妈妈仔细一瞧,认识,竟然是王福田,她一下子愣
在了那里。

王福田对着妈妈笑了笑,说:“老大姐,您不记得我了,我是王福田啊。”

妈妈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来,慌忙把他让到里面,王福田磕磕绊绊地跟进屋子,四处一打量,
马上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屋子里灯光昏暗,整个房间散发着发霉的气息,地上堆满了新收获的
农作物,炕上铺好了被褥,所有的东西都显得凌乱无序,陈旧不堪。

弟弟给王福田倒了一杯热水,他端在手里,困惑地对妈妈说:“老大姐,这些年你一个人带
着两个孩子过的不容易啊,不过,我记得你们原来家境不错,怎么现在竟然困难到这种程度?”

他的一句问话勾起了妈妈众多伤心的回忆,她还没开口,又先掉起了眼泪。妈妈哽咽着,什
么也说不出来,她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家,一切都显得既陌生又熟悉,她不停地用衣袖擦着
眼角。弟弟走过来,简单地说了说过去的事情,王福田听的却很认真,当他听到我用刀捅人的情
景,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我和武大拿火拼的场景再次浮现在他眼前,他不停地摇着头,说:“林
海太容易冲动。”听弟弟讲完后,他象征性地喝了口水,向妈妈告辞。

弟弟一直把他送到门外,直到他坐上汽车,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点了一只烟,深深地
吸了一口,他看了弟弟一眼,问道:“你现在做什么呢?”

弟弟说:“我在矿山上班呢。”

王福田皱着眉头说:“那不是人干的活,这样,明天你在家等我,我给你在工地上找份活干
。”弟弟听了,非常感动,刚要说声谢谢,王福田却迅速地关上车门,倒车,然后消失在茫茫的
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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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26:5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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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也许王福田注定要在我的生命中再次出现,后来弟弟和他来到了城里,在他下属的一个建筑
公司找了一份工作。虽然很辛苦,但还是让弟弟兴奋不已,毕竟他有了一份比较稳定的收入来源
,再也不用为每月凑足我的生活费而焦虑不堪。在许多年后,妈妈和我提起弟弟的时候眼圈还会
不自觉的发红,她流着泪对我说,在弟弟打零工的时候,每个月都不能按时拿到工资,弟弟几乎
借遍了他身边所有的人,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他总是顽强地坚持着,每月见我的时候总
能神奇地凑够我的各项费用。

弟弟在工地上打杂,他总是很勤奋,各种活都抢着去做,在整个工地成了最受欢迎的人。

其实,那也是一种非常辛苦的劳动,他们住的是最简易的窝棚,吃的是最简单的饭菜,每天
很早就要起来,爬上高高的脚架,用一砖一瓦装扮着这个城市。在寒冷的冬天,他们在雪地中匆
匆行走,手套破了,就直接去抓那些钢筋,皮肤被冰冷的钢铁吸住,稍一用力会把手上的皮整块
儿粘掉。在建筑工地干活,受伤是再经常不过的了,他们身体的每个部位几乎都留下了累累伤痕
。他们没有周末,平日里找不到一点休息时间,偶尔赶上大雪纷飞的日子,弟弟会一脚深一脚浅
地走到我们学校,顶着鹅毛大雪,站在学校门口,静静地等我下课,只为见我一面,和我说上一
句话就走。

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是一个大雪过后的中午,我下课后,走到宿舍楼下,意外地发现弟弟站在
那里,他穿了一件破烂的大衣,双手叉在袖口里,鼻子被冻的通红,他不停地四处张望,双脚在
雪地里跺来跺去。他一见到我,紧皱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他在寒风哆哆嗦嗦地对我说:“大哥
,今天我们改善伙食了,哈哈,吃到了喷香的粉条炖肉。”我看了看弟弟,他一脸兴奋的样子,
我不禁一阵阵的心酸,我对他说:“是吗?应该改善了,整天萝卜白菜,再好的身体也会被拖垮
的。”弟弟睁大了眼睛,一脸狡黠地对我说:“大哥,你猜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我有点心
不在焉,随意地说:“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啊?”弟弟听了很失望,他仰头看着我,竟然不知道说
什么好了。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伤害了弟弟,赶紧又问:“快说,带来了什么,让我看看
。”这个时候弟弟才高兴起来,他傻笑着,把破烂的大衣一扯,一直躲在里面的另一只手中托着
一只陶瓷饭盆,弟弟把它高高地举起来,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大哥,我给你带炖肉来了。”当
时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感觉在冲击着我的大脑,我伸出手,颤抖着接过饭盆,里面的炖肉还保留着
微热的温度,我把盆盖打开,里面褐色的粉条与红白相间的肉片混在一起,散发着浓浓的香气,
看着眼前站里的弟弟,眉毛上的积雪已经凝成了冰块儿,他正热切地看着我,不停地嘱咐道:“
大哥,不要打开,上宿舍吃吧,还热着呢。”我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而出的眼泪,我腾出一只手,
拼命地在眼睛上涂抹着,冰冷的衣袖蹭在我的脸颊上,弟弟心疼地拉住我的手说:“大哥,你不
要难过,快趁热吃了吧。”我一把搂住弟弟,他还像个孩子一样温顺地靠在我的肩头,我们一起
并肩走回寝室,那个时候我真正地感觉到我们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走进宿舍,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弟弟跑进去,赶紧把快要冻僵的双手贴在暖气上,他转过身
,瞪大了眼睛,羡慕地对我说:“大哥,你们这里真好,太暖和了,简直和春天一样。”

我把饭盆放在桌子上,走到他身边,板住他的肩膀问:“你们那里很冷吗?”

弟弟想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是的,挺冷的。”

我拉过他的手,粗糙的像块松树皮,许多部分都被寒风吹裂,张着大口子,被暖气融化后,
里面血肉模糊,让人看了触目惊心,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里,他伤口里的液体流在我的手上,
弟弟赶紧把手拽出去,拿过毛巾使劲地在我的手上擦拭着。

弟弟催我道:“大哥,你快吃肉吧,可香了,你尝尝就知道了。”

我拿过饭盆,对弟弟说:“我们这里吃肉再经常不过了,你今天快吃。”

弟弟赶忙说:“我吃过了,真的,你快吃。”

我看着他说:“还学会和我撒谎了,对吧,赶紧吃,别废话。”

弟弟有点傻了,他伸勺子尝了一口汤,品位了很长时间才把它咽下去,一脸的陶醉,他转而
对我说:“大哥,你快吃,我走了这么远给你送来,你一定要吃啊。”

我还要和他推辞,弟弟有点急了,他站在宿舍中间团团转,脸憋的通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
劝我,我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接过饭盆,用勺子舀着里面的肉菜,大口的吃着,我的眼泪再次不
争气地涌上来,我转过脸,对着墙壁,流着泪水,吞咽着弟弟迎着寒风,顶着大雪给我送来的白
菜炖肉,他每天都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说不定要多久才会改善一次伙食,他自己竟然没有吃
上一口,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下,走了五公里的路程给我送来,他生怕饭菜凉了,把饭盆藏在
破旧的大衣里,用体温精心地温暖着……我无意描绘这种兄弟情谊,还会有什么语言能把它描绘
清楚呢?它只能永远地保留在我的大脑中,再次回想起它的时候也只能用我的全部身心去细细地
体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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