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路桥隧 - 免费·分享·共赢

 找回密码
 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扫一扫,访问微社区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开启左侧

[推荐]孤儿寡母—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

[复制链接]
71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36:0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天,我和妈妈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弟弟非常固执地要留在工地,任凭我们怎么劝说他都不同意和我们一起回去。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抑郁的表情,凝重而忧伤。也许,他害怕再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害怕再看见那些熟悉的身影,也许他担心自己回到家里就再也不想重新登上那辆消耗着自己青春和年华的三轮了吧。他曾经是自己所在班级中最为出色的一员,却因家庭贫困而不得不过早地步入社会。弟弟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但他不得不面对那些原本不如他的孩子如今在生活与事业的道路上越走越快,把他甩得越来越远。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一个永不服输的人,一个积极进取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周围的朋友超越自己,却无力改变现实,这是一种多么残忍的事情啊!

我看着弟弟,说不出话来,妈妈看着弟弟,眼睛里挂满了泪水。

弟弟把我们送到车站,将大小包裹摆放的整齐有序,给我们安顿好座位后自己下车。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他斜着身子坐在三轮上,双目炯炯有神。我对他示意道:“快回去吧。”弟弟却只是傻傻地对着我们微笑。当时碧空万里,烈日当头,很快弟弟的鼻尖、额头、鬓角都冒出了汗珠,他用大手在耳边不停地扇动,虽然热的头晕脑涨,但他还是固执地等到汽车启动。他用力地向我们挥手,直到这辆破旧的公交车湮没在来往的人群中。我再看妈妈的时候,妈妈将头埋在座椅上,肩膀耸动,一声不吭。虽然只是短暂的分别,却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伤感。

两个小时后,我们在村口下车。此时已过中午,村民们午觉醒来,赶着牛车,拉着家人,陆陆续续地去地里干活。骄阳似火,黝黑的柏油路面闪烁着亮光,一丝风都没有,炙热的空气异常干燥。我和妈妈拎着包裹满脸汗水地来到外公家,却发现大门紧闭。

站在门口,妈妈心情沉重,她看了看我,难过地说:“你外公生我这个闺女是白生了,一辈子为我操心,一天都没享过我的福!”我没有说话,但我了解妈妈此时的心情。外公一生操劳,儿子却一点都不孝顺,女儿家里又遭受了巨大的不幸,一个垂垂暮年的老人,在退休之后,还要帮着女儿照顾那几亩田地,像牛马一样在地里辛苦的劳作,终日不得休息。

我敲了敲大门,叫了声“外公”。我觉得我的声音很小,因为充满了对外公的愧疚。没想到就是这么细微的声音一下就惊动了外公,他正在睡午觉,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我的声音,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趿拉着鞋便跑到门口。他颤抖着双手打开大门,目光呆滞地凝视着我们。

妈妈看到外公,眼圈立刻就红了。我抬起头,也没有想到只有短暂的一年多,外公竟变的如此衰老。老人毕竟是老人,也许昨天他还精神矍铄步履矫健,但是一夜过后,他就可能像一栋陈年的建筑轰然倒下。外公显得更加瘦小,皱纹深陷,头发稀疏,眉毛苍白如雪。他一时激动,冲出来居然没用拐杖,在见到我们后身体似乎突然失去重心,双手倚门,斜着身子靠在那里。妈妈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把将外公扶住。外公挣扎着抓住妈妈的手,眼睛里突然闪烁出兴奋的亮光,他语序颠倒地和妈妈说:“大丫头,你,你现在看起来比以前精神多了,精神了,多了啊,身子骨好多了啊。”妈妈搀着外公,外公就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扭动着身子走路,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我们进屋,外公在妈妈的帮助下爬到炕上,努力地坐稳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被外公看的很不自然,便坐在他身边,问他道:“外公,您最近身体还好吗?”外公沙哑着嗓子说:“不行了,一天不如一天了。”妈妈听了很难过,对外公说:“爸,你别瞎说话,您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外公却固执地解释道:“不成了,你爷爷那么强壮都刚活过八十,我看我是没几年活头了。”外公说着,干枯的胳膊在半空挥舞着,生与死的概念在这位老人言辞间是那样的轻松。妈妈握住外公的手,问他道:“我妈呢,她怎么不在家呢?”外公这时有点坐不住了,声音也有些颤抖,身子在轻轻的耸动,吭哧半天终于说道:“你妈去地里干活了,我现在成了老废物,什么都干不了啦。”我的心腾腾直跳,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太太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一个人拎着把小锄头在深山的荒土地上艰难地拔苗耪地,满脸汗水,混着飞扬的尘土,呼吸着燥热的空气,步履蹒跚地前行,不要说亲眼看到,即使只是想想都会让人觉得心疼不已啊。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农民的生活没有任何保障,退休对他们来说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人至暮年,如果儿孙不孝,自己总要吃饭,就只能在黄土地里刨食,无论你身体多么虚弱,也无论你年龄多么高迈,为了生存你必须像年轻力壮小伙子一样去劳动。有的人终日锦衣玉食,又有多少人终日在为温饱而奔波呢?妈妈看着外公,脸上无限的忧伤。外公在炕上吃力地挪动着身体,涨红了脸向妈妈解释道:“大丫头,你不要着急,你家里的活我们都干完了。”妈妈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悲伤的情绪,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又转,终于还是流了出来。妈妈用衣襟擦拭着泪水,问外公:“我妈去哪块儿地干活去了?”外公拉住妈妈的衣角,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外婆所在的地方,只是不停地说:“你妈很快就回来了,你们刚到家,好好休息休息,什么活明天再说吧。”妈妈紧紧握住外公的手,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眉头紧皱,嘴唇翕动,脸上的肌肉绞成一团,面部表情是那样的恐怖。妈妈张着嘴,努力半天终于对着外公说出一句:“爸爸,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你们……”说完,伏在外公肩头,呜呜痛哭起来。外公黯然的眼睛里滚落一串浑浊的泪珠,他已经老到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但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这个苦命的女儿啊,他嘴里嘟囔着,像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在用最基本的发音表达着最为复杂的情感。
72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36:41 | 只看该作者
整个下午,妈妈把外公家所有的衣服都泡在盆里,洗的干干净净,然后在厨房里把我们带来的猪蹄和肘子炖了起来。我就坐在炕上陪外公聊天,也许是很少见到外人,外公如今看到我也有说不尽的话题。他像以前一样,主动地给我讲起他曾经“辉煌”的往事。包括小时侯去日本鬼子的炮楼下拣东西,大了在生产队里如何偷粮食。有光彩的也有不光彩的,有好玩的也有不好玩的,千篇一律,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会暗自笑话外公小农意识中的自私本性,但是现在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外公讲的是那样认真,我听的也是如此投入,故事本身早就没有了新意,而我是在用心去体味一位老人孤独的内心世界。

傍晚,外婆迎着暖风回家,一路风尘仆仆,眼角带着深深的倦容。年龄终归不饶人,经过一天的劳动外婆腿脚发轻,走在路上整个人都在摇晃。当她走进院子,看到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一下呆在原地。外婆放下手中的工具,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妈妈的小名“翠米儿”。妈妈正在烧火,松枝点燃后冒出的黑烟熏的妈妈闭紧了眼睛,但外婆熟悉的声音就像青天霹雳一样把妈妈惊醒,妈妈站起身,揉着通红的眼睛,看到外婆单薄的身躯,飞快地跑了出去。外婆紧走几步,拉住妈妈黢黑的手臂,妈妈也用力搀住外婆的身体。妈妈打量着外婆的脸庞,难过地说:“妈,您又老了!”外婆盯着妈妈,心疼地说:“我的闺女,你怎么也老了啊!”我和外公坐在炕上,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看着妈妈和外婆满含热泪地互相凝视,似乎我们的心也和她们交汇在一起,那个场面感人至深,母子深情表达的淋漓尽致,。我看着看着,眼圈也红了。

妈妈再大在外婆面前也只是个孩子,外婆洗过手便把妈妈赶到一边,妈妈则倚着门框和外婆说话,我默默地注视着她们,眼前这幅画面与我平日和妈妈聊天的场景何其相似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的小屋里弥漫着诱人的肉香。等饭菜整顿好后,外婆突然说:“我去叫叫大小子吧,让他来和我们一起吃。”我没有吭声,说真的,现在这个温馨的氛围里我并不希望舅舅的身影出现。妈妈赶紧赞成,外公却拼命地摇头,大声地说:“不,不,今天就不叫他了。”外婆看看外公,有点不解,但看看外公焦急的样子便不再坚持。

我们在院子里摆上一个方桌,饭菜端上来,香气扑鼻,我坐在小凳子上口水都快流了出来。我们四个人围在一起,开心地吃着。我先给外公外婆夹了满满一碗肉,然后自顾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我突然发现外婆在外公的碗里仔细地挑拣着,原来外公的牙齿都已脱落,他原本最喜欢吃的瘦肉此时再也吞咽不下。我偷偷地瞧着外公,他握着筷子的手都在颤抖,夹上一小块肉放在嘴里,不停地咀嚼,但是很明显,肉块儿在他嘴里翻来覆去地蠕动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外公脸上的表情近乎于无奈,我的心在隐隐作痛,一位终生操劳的老人,经历了生活的风风雨雨,直至暮年,却衰老的连块肉都咀嚼不动。看看外公,想想妈妈,我们的每一位长辈都会衰老,而他们的衰老往往就发生在不经意的瞬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不要忽略了现实中每一个孝敬父母的机会,等到他们无福享受的时候留给我们的将是不尽的伤痛。外公突然发现我在看着他,他布满皱纹的脸努力向我做出微笑的表情,当时我却想哭。

吃过饭,妈妈帮外婆收拾好碗筷,又坐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外公使劲地拉住妈妈的胳膊,把妈妈按在炕头,然后自己在枕头上面摸索着。外公的手青筋暴出,粗糙的像根木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剧烈地哆嗦着。妈妈迷惑地问道:“爸,你在找什么呢?”外公颤抖着声音说:“钱,海海上学用的钱。”妈妈听了无比心酸,她拽住外公的手,安慰他道:“爸,您别找了,海海上学我们有钱,不用您惦记了。”外公就像没听见一样,固执地寻觅着。外婆有点不情愿,但知道拗不过外公,只好走过来,把外公日夜搂在怀里的枕头解开,从荞麦皮里翻出一叠人民币。外婆把钱抓在手里,像抓着自己的命根子一样,死死地按在胸口,舍不得交给别人。外公皱着眉头,狠狠地瞪了外婆一眼。外婆只好咬着牙把钱递给妈妈。

妈妈站在那里,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她哽咽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把钱往外公的手里塞去。外公拼命地躲闪着,大手在无力地推搡着妈妈的胳膊,嘴里念叨着:“大丫头,这钱我不敢给你兄弟啊,给了他也会被他糟蹋光,就是留给你的,你命苦啊。海海有出息,考上了大学,咱们就是累吐血也要把他供出来啊。咱们没钱,就更应该把钱用在刀刃上啊。”

我看着外公,眼泪涌了出来。外公的家也已经一贫如洗,在我们的拖累下他们没有享过一天清福,他们和我们一起度过了最为艰辛的时光,而如今他们步入老年,生活和医疗都没有一点着落,却还在惦记着我们。老两口辛苦一生,积攒的那点财富被儿子挥霍殆尽,在牙缝里节俭下来的这点救命钱最后还是交到了女儿手中。看着外公举止迟缓、面目呆滞的样子,我不由得想起小时侯我跑到敬老院,外公在深夜里寻找我的情景,那时的我多么不懂事,与他们对我,对妈妈的爱相比,我们为老人的付出显得多么的渺小啊。
73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37:07 | 只看该作者
晚上,我们该回家了。外面漆黑一团,外婆摇晃着身子将我们送到门口,外公不顾我们的阻拦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到门外。白天的暑气已经被夜色驱散,空气清爽。黑暗中传来轻微奶富吧??鞘敲β盗艘惶斓娜嗣俏?硕惚芪贸娴亩RХ追鬃呱辖滞罚???逡蝗旱亓淖拧2辉洞Φ某靥晾锎?创似鸨朔?耐苊????薇呶藜实暮诎盗?窒碌囊乖鎏砹思阜稚???br>
我搀扶着外公,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粗重的喘息,从屋里到门外,这段短短的距离却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外公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着话,说话的声音几乎被喘息声盖过,尽管我仔细分辨也听不清楚。突然,外公的喘息明显急促起来,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的身体倚在我身上,我却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外公的身体太差了,整个人也一下子瘦了下来。我抱着外公,用手轻轻地敲打他的后背,直到他气喘均匀。我向他们告辞后,转身和妈妈离开这两位孤苦伶仃的老人。

走在路上,我的眼前不停地显现外公孱弱的身躯,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卷走。童年,在我眼中外公绝对是力量的象征,那个时候的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干起活来干净利落,是那样的威武,那样的精明;而如今他竟然连自己的肢体都不能很好地控制,即使是迈一步都那样艰难。几十年的时间真是弹指一挥,生命在不经意间流逝着,仅留下脆弱的躯壳。我不敢去想:说不定哪天死神就会无比残暴地将外公从我们身边夺走,这样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瞬间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悲恸呢?由外公而联想到妈妈,妈妈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蹒跚的步履中过早地显示出颓颓老态。而我们该如何与时间斗争,才能长久地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给他们真实的幸福啊!

回到家里,妈妈打开灯,房间里布满了灰尘,四处都结满了蜘蛛网。一切景致如故,我不由地想起了一年前那个风雨飘零的夜晚。妈妈默默地把房间打扫干净,我们合衣而眠。

第二天大清早,我们家里来客不断。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不胫而走,早就在小村落里传得沸沸扬扬。邻居、亲友、儿时的伙伴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在同一时间拥进了我们狭小的房间。妈妈忙不迭地端茶倒水,招呼客人。我被他们围在屋子中间,大脑紧张地运转,随时准备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类问题。有问我上学中的趣事的,有向我探讨学习经验的,也有告诉我出门在外应注意事项的。他们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把我当作了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童年再熟悉不过的小伙伴开始用景仰的眼神注视着我,让我在飘飘然之余捕捉到一丝怅然若失。自由自在的童年,无拘无束的少儿时代,那里留下了我一生最美好最淳朴的记忆,多年以后,在不经意的夜晚我经常会梦到家乡的山山水水,风景如画,历历在目。也许就在明天,我即将踏上求学的行程,离开这个我自幼成长的乡村,然而无论在天涯海角,家乡的一草一木都会让我感到无比熟悉,无比亲切。每个人走后,在我送他出门的间隙都会塞给我几张钞票,数额不等,当我推辞的时候,他们会眉头紧皱,真诚地对我说:“林海,你不要嫌少,咱们都是乡里乡亲,大事小情的就是要大家帮帮扶扶,共度难关嘛。”话说到这里,我也只好把钱装进口袋,感激地向人家道谢。开始的时候,我要求自己努力记住每个人送钱的数额,但是一个白天过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清了。到晚上,我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一数竟然有八百多,同外公给我的一千元放在一起,小两千呢。我和妈妈坐在炕头,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心中的压力缓解了很多。

我正在和妈妈说话,突然听到院子里的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我赶紧跳下炕,走到屋门口,大声地问:“谁啊?”就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粗重的声音回答:“是我。”我没听出来是谁,就站在门口向外观望。等他走近了我才认出是隔壁的宋二叔。他叼了一根老旱烟,烟头上的火光一闪一闪,像夏日野外的萤火虫悬在半空。

我赶紧把他让进屋子,他躬着身,像只大虾米,满脸的胡子茬,上面还残留着晚饭吃过的饭粒。妈妈紧着和他打招呼,宋二叔却有点不自然,看着我嘿嘿干笑两声,吸了两口烟,吧嗒吧嗒嘴说:“林海,知道你考上大学了,给咱们农村孩子争气,也给咱们村子争气。我就说咱们村子风水好,四面环山,旱涝保收,早晚都要出大人物。像林海,好好念书,将来肯定有出息。”说完,眯着眼睛看我。我被他看的有点不好意思,便问起他家里的一些情况。宋二叔把旱烟在炕沿上磕了又磕,看了看妈妈,欲言又止。妈妈脸上有些许的尴尬。我坐在宋二叔对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宋二叔停了一会儿,鼓足勇气,意有所指地说:“这两年,孩子都长大了,也都没个大出息,都是家里蹲大学毕业,眼看着都要成家娶媳妇了,今年秋后就准备给他们盖新房。两个小子就够累人,偏偏他们还是双胞胎,什么都凑到一起,让我连口气都喘不了啊。”他顿了顿,闷着头盯着自己脚尖抽旱烟,过了一刻钟,终于仰起脸,声音低了一点,缓缓地说:“就是钱上紧张,没那么多现钱啊。”

我刚要宽慰他几句,妈妈说话了,她近乎于企求地对宋二叔说:“他二叔啊,我知道你们现在着急用钱,去年借你家的钱早就该还了,可是你看我们现在,孤儿寡母的,也没有个来钱的地方啊。现在林海考上了大学,还要一笔不小的开支,你能不能再等等,等林海上班了,有了钱马上就还你。”宋二叔闷着头半晌没言语,他面前烟雾缭绕,那张饱经风吹日晒的脸显得尤为沧桑。我理解他此时的心情,等我工作挣钱那还要几年的光景,再说,谁又能保证我将来毕业一定能有个好工作呢?人家也要过日子,家里两个大小伙子都已经长大成人,眼巴巴地等着用钱盖房娶媳妇呢。我对妈妈说:“妈,咱们欠了二叔多少钱?”妈妈讷讷地说:“一千块钱。”我说:“咱们现在不是有这么多钱吗,先给二叔吧,我上学的钱慢慢来,不能把二叔家的两个孩子耽误了啊。”妈妈不停地点头,却不肯迈步去拿钱,屋子里静得出奇,混着烟草味的空气也好像凝固了。我只好自己拿起外公给我的一千元钱,塞到宋二叔手里。宋二叔接过钱,脸涨的通红,一下子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他低着头,小声地说:“嫂子,我们现在真的是钱紧,要不然我不会来你们这里催的。林海上大学了,别人都给钱,我倒来拿钱,我……我也是没办法了啊!”妈妈和我故作轻松地安慰他说:“这是应该的,当时你能借我们钱就给我们帮了大忙了。”宋二叔听了这些话更是如坐针毡,四十多岁的汉子额头竟然淌下了汗珠儿。

他勉强又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说:“嫂子,林海,你们先忙着,我回家去看看。”我和妈妈把他送到门口,宋二叔在黑暗中摸索着,他不停地对我们说:“快回去吧,外面黑灯瞎火的。”我们也不再挽留他,看着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我和妈妈回到屋子里,妈妈有点难过,念叨着:“把你二叔的钱一还,你上学就不够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我说:“该人家的钱总要还啊,而且我现在的学费不是够了吗?”

妈妈顾虑重重地说:“学费是够了,可是你在外面吃饭穿衣哪里都得花钱啊。”

我信心十足地对妈妈说:“妈,您放心,到了大学我就会自立了。”

妈妈好像没听见我的夸口,坐在炕头,倚着被子,张开手指紧紧地揪住头发。屋子里灯光昏暗,我看不清妈妈的脸,但我能想象得出她痛苦万状的表情。妈妈内心的痛是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化解的。她不想让我们经受一点点风吹日晒,更不想让我们遭遇挫折坎坷,她总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为我们铺就一条通往美好生活的阳光大道,让我们在她的荫蔽下一帆风顺地走下去。然而现实生活无数次残忍地击碎妈妈的幻想,当她看到我们的物质条件比别人差时——哪怕只是我们穿的衣服不如别人鲜亮——妈妈都会心痛不已,她习惯于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她对儿子的爱已然冲垮了她的理智,她对自己的要求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能力所及。生活中她像夸父追日一样锲而不舍,不分白天黑夜地劳累着,但耗尽毕生精力却始终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无能”,最终在这种深深的自责中承受着异乎寻常的心理压力。

正在我和妈妈沉默无语的时候,外面又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我扬着脖子对外面喊:“谁啊?”“林海,是我。”这次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宋二叔。我看了看妈妈,妈妈也正在看我,她不安地问:“你二叔怎么又回来了,莫不是钱数上有问题吧?”我赶紧走出去,把大门打开,宋二叔就站在门口,任凭我怎么让他也不肯再走进我们家门。他伸手在口袋里摸索,很快把刚才那一叠钱掏了出来,塞到我手里,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林海,钱你拿回去,好好念书,将来一定要对你妈好点啊。”二叔这种反应让我始料不及:他家境也不好,这一千块钱几乎是他一年的收入。我想把钱给他塞回去,二叔慌忙地躲闪着,接着又摸出几张钞票,塞进我口袋,非常痛快地大声说:“刚才的是借你的,现在的是送你的,你考上了大学是咱们全村的骄傲,到了外面好好努力,给咱们争光!”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说:“刚才我回到家被你婶子骂了一顿,想想也是啊,在你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怎么能去拆台呢?这不就赶紧给送回来了。俩小子结婚的钱我再凑凑,够使了,老二那事还能再缓缓,不急。”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多好的邻居啊。我还想说些什么,宋二叔却不等我开口,就转身向回走去。在黑暗中,我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却听到他的声音:“林海,你妈这一辈子不容易啊,拉扯着你们两个孩子风里来雨里去的,遭了多大的罪啊!她现在老了,落了一身病,你们要记着她的恩情。她那样的人品在全村没人不竖大拇指的。如果将来你们忘恩负义,单我们就不会饶了你们。”话音落下,又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院外。

我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留在外面细细地品味宋二叔的话。深夜寂静无声,只有丝丝凉风吹过我的额头,大脑异常清醒。以前我似乎从来没有去想过自己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妈妈就是妈妈,她是我最亲的人,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很小的时候,我曾因为妈妈捡废品而和她闹的不可开交,那时她在年少虚荣的我眼中简直就是耻辱的象征,在后来的日子里我逐渐尝试着去理解妈妈。但在我的印象中,妈妈始终是社会的弱者,是一个被人施以无限同情的角色。这些年,妈妈侍侯过老人,吸过矿粉,烧过石灰窑,在身体几乎垮掉之后还在街头擦皮鞋。孤单的妈妈始终挺着脊梁,拉扯着两个孩子,与困难的生活做着坚苦卓绝的斗争。也许在某些人眼里,妈妈从事的是最琐碎最低微的工作,但妈妈以她顽强的毅力和泣血的母爱赢得了周围人的尊重。妈妈给我们的物质世界是清贫的,即使是这样基本的生活保障也已让她走到了卖血的境地,但妈妈给我们的远远不只停留在物质层面,她那种乐观的精神,那种敢于迎难而上的勇气,那种舐犊深情都将在最大限度上长期地影响我们,指导我们的行动。我抬起头,直面灿烂的星空,我无比真切地体会到这种简单而真实的幸福,此时此刻,我有足够的自豪宣布:“我为有这样的妈妈而骄傲!”

正在我遐想之际妈妈走了出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把宋二叔拿来的钱递给妈妈,她全明白了。妈妈手里攥着钱,望着宋二叔家的窗户,上面隐约可见人影晃动,二婶和二叔还没睡。我们就站在院子里,直到他们的灯光熄灭才走进屋子。这一天劳累而充实,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们母子三人在外面漂泊流浪,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打交道,逢人都倍加小心;只有回到家里,面对着自己的亲人、朋友、乡亲们时,我们才感受到久违了的轻松。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我周围的人无私地帮助着我们,让我真切地体会到乡村百姓的淳朴与善良,是他们的一言一行让我相信这个世界充满了阳光,是他们的一举一动无形中感染我用爱心去善待周围的人。他们也许只是尽了自己的微薄之力,但这负载的深情厚意足以让我铭记一生。
7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37:41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天,妈妈早上起来便去邻居家串门,算是对朋友们的答谢吧。我一个人躺在炕上,无所事事,终于有了大块儿的时间可以看看平日想看而没有时间看的小说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手里捧的是一本《简爱》,讲述的是一个孤儿自强不息的生活经历。那个女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一无所有,但她凭借着自己坚韧的意志顽强地生活着。她贫穷,但有宝贵的人格;她弱小,但从来不向权贵低头。她没有漂亮的外表,却有一颗完美的心灵。我一口气把文章读完,掩卷沉思,不由得为女主人公的命运而感叹不已。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外面有轻微的声响。我懒洋洋地伏起身,透过玻璃窗向外张望。此时,太阳已然高高挂起,眼前明晃晃的一片,但我还是立刻认出了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她从自行车上下来,姿势幽雅,举手投足都带有农村女孩儿少有的气质。长发披肩,肌肤如雪,白色的上衣,浅蓝色的长裙,寻常的衣装难以掩饰她眉宇间超凡脱俗的秀气。她静静地站在树阴底下,微风拂面,正如清水芙蓉,没有任何雕饰,一幅绝好的人物画。

在我认识的女孩中,也只有董艳丽才能成为这幅画面的女主角吧。纵然时间不息地流逝,却永远冲刷不掉我对她的记忆。难以忘记校园假山旁边的午后黄昏,难以忘记我们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在我退学、转学的尴尬处境中,她总是默默地关注着我,在我刚刚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也只有她会顶着寒风,踏着积雪到那里去看望我。十五六岁,本应天真无邪的年龄,我们却经历着各自的不幸。忘不了她满面忧伤的倾诉,忘不了她拉我回学校的悲壮之情,更忘不了她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午后大声说:“林海,我喜欢你。”虽然那时的我不够成熟,但那一声呼唤同样震撼了我的心灵。

我跳下炕,推开门,神采飞扬地向她招手。董艳丽见了我,大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像小燕子一样飞了进来。我把她请到屋子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接过水,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神热烈而泼辣。直看得我有点不自在了,她才把眼神移开,却仍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一声不吭地喝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三年未见,她出落得比记忆中更加楚楚动人。

我抬头问她:“高考成绩还好吧?”

她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说:“我一年前就不上高中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那么优秀的小女孩怎么也中途退学了呢?

董艳丽盯着我,惴惴不安地问:“你呢,林海?”

我轻声说:“我考上了吉林大学。”

董艳丽听了,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祝福我,而是把头埋的很低,额前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好像她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想被我看见。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是这种反应,狭小的房间一下陷入了离奇的沉默。过了好久,董艳丽抬起头,无奈地看着我,说:“林海,你真厉害,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你还能坚持着把学上下来。”

我无语,在初中的时候,我、冬云、董艳丽号称三驾马车,在学习上向来都是你追我赶,并驾齐驱,而如今,我和冬云都考上了大学,偏偏这个最可怜的小女孩儿被丢在了乡下。平日里,董艳丽孤傲清高,可又有谁知道她脆弱的内心世界呢?她曾把上学当作改变自己生活的最佳途径,究竟是什么变故让她放弃了求学这条路呢?我不敢问她,害怕回首那段伤心的往事会让她心痛不已。

她坐着,喃喃地说:“你们都考上大学了……”说着,举起茶杯,把里面的水一气喝尽。她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眼神里闪烁着无限的忧伤,语气里充满了对自己深深的失望。我想安慰她几句,她却站起身,也没说告别的话,径直向门外走去。

我在后面跟着,心情沉重。她上了自行车,回头看了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向村外骑去。我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中午,我和妈妈谈起董艳丽,妈妈还清晰地记得她。当我说到董艳丽悄然跑掉时,妈妈对我说:“你不要老是和她们说你考上了大学,那会很刺激她们的,你应该多和她们聊一聊以前的生活。”我点点头,怅然地说:“不过,董艳丽既然走了应该就不会来找我了。”

我们吃过午饭,妈妈躺在炕上午休,我睡不着,坐在过堂里看书。这里比屋子里凉爽一点,偶尔还有微风吹过,掀起我的衣服,拂过我的脸颊,清爽而又惬意。我正看得投入,突然感觉门前人影晃动,我敏锐地察觉到那是董艳丽。我合上书,走出去,正看到她孤独地在门外徘徊。
75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38:08 | 只看该作者
74
她看到我后,把头扭向一边,站在自行车旁一动不动。我走到她身边,轻声对她说:“我们进屋聊会儿吧。”董艳丽固执地摇了摇头。外面烈日当空,白茫茫的阳光闪的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我的头上流汗不止,董艳丽的鼻尖上也有一层细细的盐迹。

她的脸上满是忧郁的表情,心事重重,眼睛失神地四处环顾,最终在树阴下面找块儿石头坐了上去。我的心情也很异常压抑,好像我和董艳丽在一起就从未轻松过。我坐在她旁边,她后背对着我,目光凝视远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我的嘴张了又张,还是说不出话来,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吧。

妈妈午觉醒来,站在门口向外面张望。她突然发现我在外面和一个女孩儿坐在一起,非常意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当妈妈看到这个女孩儿就是董艳丽时,笑着招呼她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快进屋吧!”董艳丽听到妈妈的叫声,站起身,木然地向妈妈笑笑,面部表情特别僵化。她说:“阿姨,我在外面凉快会儿。”妈妈还想再说什么,董艳丽已经顾自地坐了下来。

妈妈笑着离开了,我在这里简直是坐立不安。我不知道身边的女孩儿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只是觉得这种压抑的氛围让我喘不过气来。几个小时过去了,董艳丽终于转过身,她微笑着面对我,一句话都不说。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是那样的陌生,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就像一只从远古时代飞来的精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觉得浑身发凉,毛骨悚然,如坐针毡。我的耐性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殆尽。

我问她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她还在微笑,但笑的那样勉强,那样苦涩。她反问我道:“没什么事情就不能找你吗?”

我被她问的无言以对,只好保持缄默。

我们身边行人不断,他们看到我们两人像木雕泥塑一样坐在石头上一定感到很滑稽,像我们投来好奇的眼神。我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对我点头时表情诡异,大概把董艳丽当作了我的女朋友吧。天渐渐暗了下来,宋二婶干活归来,牵着牛到前面池塘饮水。她看到我时笑着和我说话,当她看到我身边的董艳丽时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我不解地问:“您和我同学认识吗?”宋二婶慌忙说:“认识,认识,她是我娘家村的。”董艳丽斜着眼睛看了看宋二婶,没有任何表情。宋二婶说完话,很不自然地离开了,走了很远,还不停地回头张望。

我感觉自己就像做梦一样,而且是个无限膨胀的噩梦。我实在无法容忍董艳丽对我无声地折磨。我皱着眉头,刚要和她说话,她正好抬头看我,她敏锐地感觉到我的不耐烦,立刻站起身,对我说:“林海,对不起,今天打扰你了,我要回家了。”说完,脸上一副可怜的样子。我的心又软了起来,对她说:“天太晚了,在我家吃过饭,然后我送你回家吧。”她摇了摇头,缓缓地走到自行车旁,上了车,看了我一眼,连再见也没有说,骑上车就走了。

我站在路边,心情异常的烦躁,不知什么时候妈妈来到了我身边,她轻轻地对我说:“海海,回家吧。”我无声地跟在妈妈后面,进屋,吃饭。在饭桌上,妈妈和我说话,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恍惚起来。妈妈看着我,不知何故,最后只好对我说:“海海,我们去外面凉快凉快吧。”我顺从地点点头,随着妈妈走到院子后面。

我们的院子后面是一大片空地,宋二叔家后门框上的电灯闪闪发光,空地里亮如白昼。

那里坐了很多人,聚在一起聊天。小孩子们凑在一起乱跑,吵吵闹闹,像集市一样。宋二婶是里面的高音喇叭,扯着大嗓门东家长李家短地讲个不停。大家也没留意我和妈妈加入他们的队伍,宋二婶正手舞足蹈地说:“你们天天晚上来歇凉,借我们家的光,从今天起我要收你们电费了。”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嚷嚷道:“得了吧,我们来陪你聊天,还没和你收陪聊费呢。”宋二婶瞪大了眼睛说:“就你们,一个个歪瓜裂枣的臭德行,我还懒得和你们说话呢。”说话间,一位邻家哥哥拽着我的胳膊说:“好啊,二婶子眼光高了,让我们的大学生和你聊,档次够了吧?”说完,不由分说把我往里面推去。宋二婶这时才看到我和妈妈,马上露出笑脸说:“呦,我们大才子来了,快,帮着婶子教训教训那群王八蛋。”妈妈听了呵呵直笑,我也被宋二婶的样子逗乐了。

眼前的情景带给我一种久违的氛围,如此轻松,如此和谐的感觉似乎早已尘封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在这里,人与人之间没有根本的厉害冲突,都是为了交往而交往,简单而真诚。当你融进这个群体里,就像一滴水投入到大海的怀抱,你再也不会孤单,再也不会觉得无依无靠,在你周围的每个人都是你的兄弟姐妹,无论你遇到多大的困难与挫折,他们都会陪你一起度过。也许他们做不了什么,大家都是阳光底下最为渺小的人物,但在我们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刻,哪怕只是伸过一只救援的胳膊,或是递过一杯清凉的茶水,甚至只是说上一句鼓励的话语,都会坚定我们战胜困难的信心,增强我们与命运做斗争的勇气。

在这里,你可以放开你的心扉,随便说你想说的话语,心灵不用预设任何防线,那会让我们觉得无比轻松。

我们一直聊到很晚,到最后,萤火虫都躲到家中睡觉了,我们的困意也涌上大脑。大家收拾好小板凳,叫上自家的孩子,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捏掉衣服上的草叶,打着呵欠,头也不抬地和人告辞,向自己的小窝儿走去。

我和妈妈正要回家,宋二婶突然跑了过来。她一脸神秘地问我道:“海海,你和董艳丽很熟吗?”

我看了她一眼,觉得很奇怪,我不习惯向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

宋二婶却迫不及待地说:“海海,她是个疯子,你知道吗?”

我差点晕倒,我看着宋二婶,简直怀疑是不是此时的她疯了。
76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38:33 | 只看该作者
75
宋二婶瞪着眼睛说:“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说的是真的,你小心点。”

我还是不相信,听宋二婶娓娓道来。她找了块石头坐下,慢条斯理地讲述。

她说,董艳丽原来学习特别好,但在中考中意外地遭遇到滑铁卢,只考上了镇高中,这种失败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毕竟考上了重点高中就等于一只脚迈进了大学。在极度的失落中她满不服气地上了高中。开始的时候她成绩非常优秀,而且,人又长的漂亮,在一个班竟然有两个男孩同时喜欢她。十七八岁的年龄,感情是最真挚的,也是最投入的。因爱生恨,两个男孩在班里闹的不可开交,把董艳丽夹在中间难以做人。终于,在一个黄昏,他们两人把董艳丽叫到校园外面的小树林,直接和她摊牌,想知道董艳丽心中到底喜欢谁。结果两个男孩都失望了,在瑟瑟的秋风中,董艳丽垂着头对他们说:“我心中有喜欢的人,而且我对他的感情永远也不会改变,他才华横溢,英气逼人,占据了我心中所有的空间。”两个男孩无奈地走开了,其中一个男孩是我在崇家峪遇到的刘涛,他马上猜到了董艳丽喜欢的人是谁,从此放弃了。但另一个男孩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段感情,董艳丽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让他无法承受这种割舍之痛。他一次又一次地表白,但董艳丽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每个清晨他都在宿舍楼下等她,但等来的永远都是她那冷冰冰的面孔。最后,这个男孩绝望了,他开始想方设法地了解董艳丽的过去,他想弄明白到底是谁那么神奇,完全地占有了她的情感。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董艳丽在初中曾和白老师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对这件事一直是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那个男孩锲而不舍地追寻下,他终于还是了解到董艳丽的过去。那是一个真诚的男孩,更是一个血性的家伙,他对董艳丽的感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反而更加怜爱她,对她的感情坚如磐石。但他没有想到董艳丽的心就像一块远古化石,任凭他如何努力也只能给她些许的感动,他绞尽脑汁也无法真正闯进她的心扉。最后,他彻底绝望了,他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白老师身上,固执地认为就是白老师的存在才使得他永远也无法得到他的幸福。而且,白老师玷污了他心中女神,他必须去和那个伪君子有个了断。在一个中午,他喝了很多酒,晕晕忽忽地跑到白老师所在的学校,找到了他所痛恨的人,她怒吼着冲上去,将他砸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拳头似暴风骤雨般地袭来,只有两三分钟,白老师已经被他打的人事不知,一张原本英俊潇洒的脸庞扭曲的变了形。接下来,他被请到了派出所,在面对民警的讯问时,他像一位革命斗士似的高昂着头,酒后多言,把他了解的关于董艳丽和白老师的故事和盘托出,并义正言辞地问民警像白老师那样的衣冠禽兽该不该打。董艳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此事,她艰难地骑着自行车赶到派出所,刚到讯问室就听到那个男孩神情激动地讲述着她最不想提及的往事。白老师已然醒来,无怪乎是皮肉之伤,他的脸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渗透着血迹。他坐在讯问室外的椅子上,看到董艳丽,眼睛里射出鄙夷的目光,也许他认为是董艳丽专门找人来报复他吧。董艳丽站在门口,伤心欲绝,她觉得那段往事早已成为了过去,今天却又被人无情地提起,不要说听别人说,就是自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一想也是一种莫大的折磨啊。特别是白老师那不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进了她脆弱的心房,屈辱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一甩胳膊,转身离去,留下那个男孩看着她的背影发呆。很快,那个男孩又回到了学校,但此时整个学校都知道了董艳丽那段灰色的经历。特别是民警还来学校调查过董艳丽的年龄,如果事发时董艳丽不满十四周岁还要依法追究白老师的刑事责任。那些日子给了董艳丽莫大的压力,她不想让白老师进监狱,她所希望的只是过去的就让它永远地过去吧。董艳丽本来就是一个敏感的人,她开始在学校坐立不安,似乎走到哪里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再后来就神情恍惚,她爸爸把她从学校接回家,她便整天躲在家里,一个月一个月的不露面,再后来,有人看到她,她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也不说话,盯着你看个不停,就像个鬼似的。

宋二婶说着说着,自己倒先害怕起来,紧张地看看周围。

我认真地听着,宋二婶说的和我见到的董艳丽如出一辙。她看我的眼神带着难以形容的忧伤,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时让我感到浑身冰凉。我对她的了解本来就不多,无情的岁月更加削弱了我对她的印象。在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的高考征程上她不幸地成为了落水者。她身体残疾,但又自命不凡,高傲而自信,如果不是白老师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她本应该成为一个乐观向上的典范。我们都在闭塞的乡村中长大,谁都没有真正见识过外面精彩的世界,但我们通过读书,了解到外面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渴望走出自己狭小的空间,还在我们奋斗的途中我们就已经在思想上脱离了哺育自己的群体,如果一帆风顺也罢,万一中途落马,那将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啊。不难想象,董艳丽退学在家,又有谁能听懂她的声音呢?如果要求她嫁给一个普通的农民,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物质上的清贫倒也罢了,精神上的空虚是对人最大的折磨。这种没有激情没有希望的生活对一位心中怀有无限梦想的青年来说真是生不如死!

和宋二婶告辞后,我跟着妈妈迷迷糊糊走回家,躺在炕上胡思乱想,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地起来,吃过早饭,在过堂里发呆。妈妈拽过一条小板凳,坐在我旁边。她一边择着韭菜,一边问我:“海海,昨天晚上你翻来覆去,是不是想你那个同学了?”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妈妈,在妈妈面前我似乎是透明的,没有任何的隐私可言。妈妈低着头干活,似乎漫不经心,又好像意有所指地说:“人是会变化的,我看董艳丽身上早就没有了以前的灵气。”

我没有说话,此时,我是多么希望眼前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啊。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淌,最后我竟然开始焦急地向外张望。就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刻,董艳丽神奇地出现了。她在门口站住,犹豫地踱着步。我赶紧站起身,跑到外面把她迎了进来。董艳丽迈着轻轻的脚步,一脸羞怯地跟我进屋,见了妈妈红着脸问妈妈好,妈妈赶紧给她倒水,然后自己到外面串门去了。

狭小的房间因为只有我们二人而开阔起来。她坐在炕上,我坐在椅子上,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又同时闪烁开去。她喝着水,我也陪她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我问她:“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吗?”董艳丽头垂的很低,她用细微的声音回答我:“不知道。”我说:“还是回学校吧,再考一次,只要我们坚持下来,我们就一定会成功的,考大学难,但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难。”董艳丽看了看我,眼睛里弥漫着困惑的神情,她依旧幽幽地回答:“不知道。”再后来,无论我说什么,她通通地回答我不知道。当我再度审视她时,她的脸色绯红,额头冒出了细汗,似乎神智已经不再清醒。我心里是多么的难过啊,同时在一起斗志昂扬的朋友如今怎么变的如此懦弱和颓废啊。我心痛地凝视着她,她却麻木地注视着我,时间在慢慢地流逝,我渐渐地愤恨起她自甘平庸的心态。我盯着她的眼神由温和转向恼火,她的脸上闪动着惊惧的表情,我更加觉得她毫无年青人的朝气与活力。她紧张地站起身,慌张地向我告辞,我没有在挽留她,而是和她一起走到大门外。她上车的一瞬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眷恋,似乎有话要说,终归还是没有说出口,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的心头也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失落的感觉,我突然不加思考地对她说:“你如果平常没事就不要来找我了。”我想我说这话的时候一定一脸的冷酷,董艳丽绝望地看着我,目不转睛,我的心里也极度复杂,我是在说一句混帐透顶的话啊,但我还是固执地不肯道歉,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孩儿眼圈慢慢地变红。最后,她无声地跨上自行车,回头看了看我,无限的伤感,终归没有和我说再见,扭头消失在村子的尽头。
77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39:05 | 只看该作者
76
我怅然若失地走回家。妈妈中午做了我喜欢吃的韭菜馅饺子,我吃起来却毫无食欲。我的每一个表情都无法逃离妈妈的眼神,她试着宽慰我,我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妈妈叹了口气,走进屋子睡午觉。我一个人守在过堂里,坐立不安。我急切地四处张望,多么希望这个时候能看到董艳丽的身影啊。如果她能回来,那我一定会向她说对不起的。但我等了一个下午,却再也没有等到她回头。

晚上,我草草地吃了点东西,倒头便睡。第二天,我很早便起床,我什么都不想吃,一个人走出院子,站在门口。突然,我发现在矮矮的院墙上有一个椭圆形的石膏雕塑。我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下来,仔细地观赏。那是一个很简单的塑像,椭圆形的蛋壳,里面偎依着两只可爱的小白兔,它们脚下是芦苇编织的一个温馨小窝。整个雕塑线条简单,自然流畅,清新可人,毫不做作,洋溢着自然的情感。我把它捧在手中,看了又看。我猛地想到,它一定是董艳丽送来的,也就是说在今天更早的时间董艳丽曾来过我家。我抱着塑像疯狂地四处寻找,多么希望她能看到我焦急的身影,从某棵树后突然窜出来,拉住我哈哈大笑。此时此刻,只要能见到她,即使被她捉弄也值得啊。

可是,我找遍了每个角落,墙角里,稻草旁,虽然明知她不在但还是固执地去寻觅,却捕捉不到她一丝一毫的气息。最终在妈妈的催促下,我只好回房间吃饭。下午,我突然变的魂不守舍,等到两点钟,我实在等不下去,跑到院子,推出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匆匆向董艳丽所在的村子骑去。

那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沉闷的一天,天空笼着薄薄的云层,太阳显得慵懒而无神。我怀着一颗急切的心情在拥挤的马路上飞奔。九月时节,落叶飞舞,一个收获的季节在我看来竟是满目凄凉。慢慢的,我的头上冒出了汗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我并不知道董艳丽家的确切位置,只是知道她们村子的大概方位。
当我赶到村口,正好碰到一位放牛的老人。他蹲在一个水塘边,悠闲地看着自己的牛在饮水。我在他旁边下车,问他道:“老大爷,您知道董艳丽在哪儿住吗?”我的声音很小,语气也很柔和,可是老人听了却像被蜜蜂蛰了一样,迅速扭过头,他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注视着我,却没有说话。我又问他:“您知道董艳丽家在哪里吗?”老头还是没有不吱声,只是朝前面的街道努努嘴。我心急如焚,和他说了声谢谢,径直拐进那条街道。过了一会儿,我又问路边一位干活的小伙子:“你知道董艳丽在哪住吗?”那个小伙子看我的眼神也是怪怪的,有一丝同情,还带有一丝伤感。他指着长长的街道说:“最里面,顶头的那家就是。”我觉得很悲哀,难道在他们眼里董艳丽真的有精神病?连我找她也让他们觉得奇怪吗?我没有时间多想,骑上车,继续前行。

走到街头,我在一扇火红的门前停下,按照小伙子的指点,这就是董艳丽的家了。我刚下车,就听见里面有嘤嘤的哭声。我心乱如麻,不知道她家又出了什么事情,迈进大门,发现里面人群往来不断,但每个人都低着头,一脸的悲痛。我拉住一个年青人,傻傻地问:“这是董艳丽家吗?”那个人扭头对着我,眼睛红通通的,他点了点头。我问道:“董艳丽在家吗?”他却无限悲痛地对我说:“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瞪大了眼睛问他:“你说什么?她到底怎么了?”他呜咽着对我说:“今天上午她去她同学家,回来后就神情恍惚,谁也没有想到她竟然在中午前喝农药自杀了。”他的声音很低,但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我的大脑在瞬间乱成一团,我呆呆地站在那里,阳光的曝晒,地面热浪的烘烤,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刺激。我双腿无力,胳膊在剧烈地颤抖,眼前的世界也跟着疯狂地旋转起来。我蹲在地上,想缓解一下头晕的感觉,我默默地想起那个冰清玉洁的身影,昨天她还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今天就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世事无常,生命脆弱,意外事故总是来势凶猛,让你毫无反抗。我站起身,木然地移动着脚步,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他们的房间。

眼前出现的是怎样凄凉的场景啊。在房间的空地上横着硕大的停尸板,那个曾让无数男孩儿过目不忘的姑娘此时正安详地躺在上面,神态宁静,肢体冰凉,似酣然入睡,却永远也不会醒来。苍天无眼,偏偏让她这么一个喜欢追逐完美的姑娘肢体残疾。她曾经是众人羡慕的对象,集容貌、气质、勤奋、聪颖于一身,除了手上的瑕疵,她简直就是上帝精雕细刻的宠儿。她热情奔放,敢恨敢爱,心中怀有五彩的梦想,同时也在做着不懈的努力。如果不是遇到白老师,属于她的该是怎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啊!她恃才傲物,却又无比天真,她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最终还是被自己挚爱的人深深伤害。当屈辱、落寞、绝望、无助等所有的情感无情地向她袭来时,她感到了困惑与迷茫,在她最信任的朋友那里她没有得到任何理解,这使得她更加确信在自己的周围已经没有人能读懂她的声音。也许,她生来就是一个孤独的思考者吧。在这种极度绝望的情感支配下,她选择了逃避,在一个孤独的角落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逝者如斯,往事已矣,此时,她已经告别了这个喧嚣的尘世,无论是温情还是鄙夷,她再也感觉不到,她的灵魂已然超脱凡尘,到另一个世界享受她独有的安宁去了。

如此美丽的生命就像昙花一现,有谁还会记得她娇好的面容和笑语欢声?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是一种肝胆俱裂的绞痛。我的下颌在突突地颤抖,喉结在猛烈地抽搐,我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无声地落在地上。我多么希望眼前让人心碎的场面只是一个噩梦啊。我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缓慢地移动着脚步,想离她更近一点。我的腿疯狂地哆嗦,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当我走到停尸板前,看到她那安详的睡姿,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现在,董艳丽离我是这样近,那层蒙住她娇好面容的黄纸就在我眼前;她离我又是那样远,我肝肠寸断的哭声却唤不来她淡淡的笑容。如果考不上大学就要命赴黄泉,那么要高考做什么用啊,如果我一句话就导致这个鲜活的生命香消玉殒,那么我又何必活在世间害人啊!我的泪如泉涌,后悔不已,我是吃错了什么药,为什么要和她说那么绝情的话?她的心本来就已脆弱不堪,而我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火上浇油!我知道,我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让她为我而生,让她为我而死,但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非但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安慰,反而是对她求全责备,极尽刁难之能事。正是我,在她近乎绝望的时候亲自挥手斩断了她最后一线希望,生生地把她推向了死亡。我张开双手,似乎上面沾着斑斑血迹,以手掩面,我放声大哭。没有什么语言,我像一头困兽在拼命地嚎叫,为什么总是让我经受这种生死的折磨,为什么总是让我身边的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在瞬间就离开我,为什么她连一个道歉的机会都不肯留给我!

也许是我的哭声极度悲痛,炕上董艳丽的妈妈禁不住再度号啕大哭。那位老人眼窝身陷,双目无神,脸上挂满泪水,嗓子已然沙哑,撕裂的声音更让人悲痛欲绝。多么可怜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间最大的伤痛也莫过于此啊。我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挣扎着要去揭开董艳丽脸上的黄纸,多么希望看到她从冰冷的木板上一跃而起,告诉我们她只是和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啊。旁边的人手忙脚乱地拉住我,轻声安慰我,我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挣扎着要冲上去。最后,在院子里和我说话的小青年赶了进来,他把我拽到院子,抓住我的衣领,狠狠地摇晃我,瞪大眼睛质问我:“你是谁?你想干什么?”随着他的手势起伏,我的头剧烈地摇摆,我突然清醒起来,我是谁呢?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闹呢?董艳丽生前最后的时刻还在被我冷落,难道她死了我还不能给她一个宁静的空间吗?我大口的喘着粗气,乜着眼睛看了看那小伙子,扣住他的手腕,用力地把他甩到一边。我左右摇摆着,走出院子,找到我的自行车。此时,院子外面临时搭起了一座凉棚,几名鼓乐手刚刚坐下。我看了他们一眼,他们满脸冷酷,这种生死离别的场景他们早就习以为常,死者亲属撕心裂肺的哭声对他们已然毫无触动。他们喝着水,谈笑风生。我骑上自行车,刚刚走到街道的拐角,就听后面鼓乐齐鸣,哀怨的唢呐声幽幽响起。这种音乐见缝插针,钻进了我身体里最脆弱的地方,无比强烈地刺激着我脆弱的心弦,我只觉得痛入骨髓,眼泪无声地划过我的脸庞,落入我的嘴角,枯涩难言。我用尽全力,把自行车蹬的飞快,在人流如潮的马路上狂奔。生又如何,死又何惧,怀着对董艳丽永远无法弥补的愧疚,我在人群中穿梭,惊翻了小贩,吓退了汽车,我丝毫不再顾及别人的眼光,冲出村口的闹市,向着家的方向飞去。
78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39:29 | 只看该作者
77
妈妈不在家,我走进屋子,里面空空荡荡,我恍恍惚惚觉得有一股阴气在无形中笼罩着我。我爬到炕上,把头埋到被子里,在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觉得浑身冰凉,好像又回到了寒冬腊月,在冰天雪地里和小朋友们一起滑冰、堆雪人、打雪仗。北风猛烈地吹着,地面的积雪被掀起多高,冰渣落入我的衣领,寒气刺骨。我蜷成一团,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朦胧间,我看到董艳丽穿了一件雪白的连衣裙站在狂风暴雪中,体态安详,举止优雅,她凝视着我,满脸的微笑。我情不自禁地向她走去,离她越来越近,她也向我张开了双臂……突然,我猛地意识到董艳丽已经不在人世,我的眼前顿时显现出她躺在停尸板上的景象,我感到毛骨悚然。而董艳丽脸上笑容依旧,她热情地向我扑来,我扭头便跑,不想地上是平如镜面的薄冰,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董艳丽泰山压顶一般向我捱来,我闭上眼睛,尖声惊叫。

在我惊恐万状的时候妈妈从天而降,她一把将我搂到身边,我就像在外面闯祸后茫然不知所措的野孩子,见到妈妈总算找到了靠山,一头扎进她温暖的怀中再也不肯出来。妈妈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头,轻轻地对我说:“海海,不怕,海海,不怕,妈妈在这儿呢!”妈妈的话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我挣扎着抬起头,嘴里嘟囔道:“董艳丽,董艳丽……”此时,妈妈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她伸出胳膊,向前指着说:“海海,别怕,董艳丽在那里,被妈妈给砍了。”听了妈妈充满血腥的话,我的身上又冒出了冷汗,顺着妈妈的手指看去,前面有一只青瓷碗,里面装满了水,在离碗不远处有一双被砍断的筷子。我略微清醒的神智重新混沌起来。此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林海,你醒醒,我们都在你身边呢啊!”我仰头,是董艳丽,她怎么又出现在我面前,简直就像魔鬼附体,对我亦步亦趋。我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想理她,她却执着地向我走来,而且越走越进,脸上挂满狡黠的笑容。我心中的怒火猛地喷发出来,我用尽力气朝她大声吼叫:“走开,我不想见到你!”董艳丽在我面前惊呆了,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停了有几秒钟,飞快地向外面跑去。妈妈却焦急万分,她大声地向她召唤:“冬云,冬云,你快回来……”我完全糊涂了,一会儿冬云,一会儿董艳丽,眼前这个女孩儿到底是谁啊!我早已身心俱疲,什么都顾不得了,把头伏在妈妈臂弯里,只想轻轻松松地睡上一个安稳觉。

朦胧间,又一个沉闷的夜晚过去了。我终于甩掉了昏昏的睡意,睁开了酸疼的眼睛。我看了看周围,妈妈、弟弟、外公、舅舅、冬云、惠岩叔叔都在,似乎在为迎接我而准备了一个盛大的仪式。他们都在注视着我,似乎我的醒来是一件超乎寻常的大事。妈妈的眼睛布满血丝,脸上挂满倦容,就像董艳丽的妈妈经历了丧女的伤痛一样。她目不转睛地瞅着我,眼睛里泪水涌动,看着我不再胡闹,妈妈竟然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用手擦着脸上的泪水,抽泣着说:“海海,你总算醒过来了!”我挣扎着要站起身,却没有一点力气,偌大的骨架松散的像摇摇欲坠的积木楼。弟弟跑过来把我扶住,他头发蓬松,两眼无神。我看了看窗外的世界,一片黑暗,似乎正是深夜。我不解地问:“我不是刚睡醒吗?外面怎么还黑着呢?”弟弟睁开困倦的眼睛回答我道:“大哥,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妈妈一分钟都没合眼。”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拼命翻过身,想起来,弟弟却将我一把按住,紧张地对我说:“大哥,小心点……”经过他的提示我才发现我的左手上插着针头,细长的管子里正一滴一滴地淌着药水。我只好乖乖地躺在炕上,望着房顶的檩子,呆呆地发愣。

休息了一段时间,在妈妈的照顾下我吃了一罐罐头,精神头逐渐恢复过来。我在炕上翻动着身体,舅舅悄悄地坐到我身边,他抓住我扎针的手臂,看着我的眼神放射着慈祥的亮光,我第一次发现舅舅也没有我想的那么讨厌。舅舅看着我笑了,我也陪着他笑了。舅舅把我手放在一边,拨动一下我的脑袋,无可奈何地说:“妈的,打小起这混帐小子就不让人省心。”说完,大家也都笑了。

我看了看冬云,冬云也正在看着我,她没有吱声,瞧着我的眼神也在躲躲闪闪。我猛的意识到在梦境中我驱赶的那个女孩儿不是董艳丽,而是冬云。我顿时感到万分愧疚,我充满歉意地看着冬云,冬云却在默默地赏玩着董艳丽送我的石膏小兔。我向冬云招招手,想和她说声对不起,董艳丽的去世让我意识到生命原本如此脆弱,真挚的友情更显得弥足珍贵。冬云捧着小兔子走过来,也许,她以为我就是想要她手中的塑像吧。她缓缓地走到我身边,机械地把兔子递过来。当我感觉到她的意图时,立刻把手伸过去,但为时已晚,她手一松,小兔子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之中来了一个自由落体,在我闭眼的瞬间,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小兔子在地上摔的粉碎。冬云看着我的眼睛满是恐惧,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无处藏身,只好咬着牙把自己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我的心都要碎了,董艳丽留给我唯一的礼物也毁于一旦,那个让我终生难忘而又带给我无限痛苦的影子也应该走出我的世界了。我轻轻地安慰冬云:“没事,别放在心上。”冬云勉强地点点头,她在外面找来一把笤帚,精心地扫着地面的碎片。突然,她弯腰在地上拾起一卷薄薄的信纸,递给我。我接过来,却没有勇气去看,无论是什么内容都会让我再度心痛。我从舅舅口袋里掏出火柴,默默地把它点燃,看着它在烈焰奔腾中化做袅袅青烟。
79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39:51 | 只看该作者
78
冬云默不作声,妈妈却狠狠地说:“烧的好,我看那个丫头片子还敢再缠着我儿子。”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知道妈妈是因为深爱着她的儿子才会对别人发狠。一向善良的妈妈在我昏迷时,相信了外婆的迷信手段:她在炕上摆了一只碗,倒满水,用两只筷子在上面不停地戳着,嘴里不厌其烦地念叨某个死人的名字,念到谁筷子立住了就证明是谁的鬼魂附着在我的身上。命运弄人,偏偏妈妈念到董艳丽的名字时,筷子直挺挺地站在碗里。妈妈用菜刀愤怒地将筷子砍倒,然后把倒下的筷子剁为两段。我看着妈妈,说不出话来。妈妈简单而倔强地把董艳丽定义为坏人,可是她又怎么了解董艳丽愁苦的心境呢?她同我一样,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整天面对的就是巴掌大的天空。我们都幻想着通过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们都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只不过我成功了,她却失败了。我永远也不会认为董艳丽是因为喜欢我看不到希望才自杀,如果她踏上了那条她期待已久的道路,如果她能够和我们一起走进大学的殿堂,即使感情上的受挫会带给她一时的痛苦,哪怕是当时痛不欲生,她也总会有勇气去开始新的生活。我不是推卸责任,而是真实的生活本就如此。

不知不觉,天色大亮。我经过长时期的昏迷后一旦清醒就再难入睡,可是守在我身边的人们紧张的神经得到松弛后立刻萎靡不振,外公和舅舅要回家休息,而冬云和惠岩叔叔则在我们简陋的东屋倒头便睡。弟弟趴在我身边,只一会儿的工夫就鼾声大作,眼睛紧闭,喘息均匀。妈妈大口地打着呵欠,却固执地不肯合眼,她用困倦的眼神心疼地盯着我。时间静静地流淌,窗外的太阳慢慢地升腾。不知什么时候,妈妈也悄悄地睡着了。她靠在被子上,眉头紧蹙,似乎在睡梦中还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她。我仰头看着悬在半空的药瓶,里面的液体一滴一滴流淌到我的身体里。我想让自己轻松轻松,但以前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想记得的,不想记得的,终归都收拢到脑海中,挥之不去。

时至中午,妈妈突然打了个冷战,醒了过来,她马上盯着我,紧张地问:“海海,你没事吧?”我点点头,说:“妈,我没事,你好好睡一会儿吧!”妈妈顿时宽慰很多,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那就好,这两天你可把我们吓死了。”她说着,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炕。我望着妈妈说:“您干什么去?”妈妈一边穿鞋一边说:“我要去做饭啊。你知道吗,那天我到家后看你脸色铁青,一摸呼吸都没有了,当时就把我吓坐地上了。”我眨着眼睛问:“有那么严重吗?”妈妈现在看着我的眼神还留有惊恐的神情,她说:“怎么没有啊,当时我都傻了,光知道哭。是你宋二叔听到我的哭声跑过来,看到你那样子,他赶紧找人骑摩托车到乡卫生院把医生接了过来。医生都以为你没救了,也不知怎么就又把你救活了。”妈妈说着,笑了,但笑的是那样的僵硬。我安慰妈妈说:“妈,你别担心我,你儿子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不会有事的。”妈妈瞥了我一眼,说:“当时可不是那样,我哭着找人给你惠岩叔叔打电话,让他把江江找回来。他们一听咱家出事了,赶紧开车把江江送回来。结果,你惠岩叔叔和冬云也同我们一起守了你一天一夜。”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不知说什么好。妈妈站在炕下,矮小的身躯颤颤巍巍。我大病一场,竟然让她变的如此憔悴。妈妈抚摩一下我的头,轻声说:“海海,你再睡一会儿吧。”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出屋子,生火,做饭。

过了一会儿,惠岩叔叔也醒了。他洗了把脸,在厨房拉过一只小板凳,坐着和妈妈聊天。

惠岩叔叔轻轻地说:“刚才,我在屋子里看到你和林海爸爸在清东陵的照片了。”

妈妈半晌无语,也许墙上那些老照片代表着妈妈对爸爸永远的思念吧。

惠岩叔叔感慨道:“真是岁月不饶人,稀里糊涂我们都老了,孩子们在不知不觉中都长起来了。”

妈妈附和着说:“是啊,日子过的真快啊。”语气里却夹杂着深深的无奈。幸福与不幸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同的。轻松愉快的生活会让人觉得时光如电,而劳苦奔波的岁月则会让人觉得度日如年。惠岩叔叔生活美满,家庭幸福,事业也一帆风顺,自然会对往事有一种逝者如斯的眷恋。而妈妈在过去的那些年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又遭了多少罪啊!生活的重负压弯了她的脊背,拖垮了她的身体,消磨着她的斗志。就像暴风雪中,她衣着单薄但还要揽着两个孩子,迎着刺骨的北风艰难地前行。每度过一天就意味着减少一份苦难。也许有的人会把曾经艰苦的生活当作我们独有的财富,又有谁会感同身受的体会到我们跋涉途中所经历的那些艰难困苦呢?

停了一会儿,妈妈突然说:“海海和冬云就像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了。”

惠岩叔叔说:“海海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懂事,而且有责任感,是个血性男孩儿。”

妈妈立刻把话接过来说:“我特别喜欢冬云,聪明机灵,怎么看都那么招人喜欢。”

惠岩叔叔说:“我和林海爸爸是好兄弟,林海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啊。”
妈妈思考了一下,终于说道:“我看林海挺喜欢冬云的。”

惠岩叔叔顿时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那当然,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就像亲兄妹一样。”

这个答案显然不是妈妈最想要的,她也不吱声了。我在屋子里只听见妈妈添柴禾的声音,木柴在灶里剧烈地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不禁暗自埋怨妈妈的莽撞,我们自己的事情就不用你们这些老人再费心了。

也许是惠岩叔叔不想让这种沉闷的氛围持续下去,他又说:“我看林海心中想的是那个董艳丽啊,你看,他在睡梦中还在叫那个女孩儿的名字。”

妈妈匆忙说:“不会啊,以前林海从来都没和我提过她。”

惠岩叔叔叹了口气,妈妈也跟着叹了口气,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

时间慢慢的流逝,我已经闻到了淡淡的饭香。

妈妈又说:“可是,那个小姑娘已经去世了啊。”

惠岩叔叔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哎,那才是最可怕的,得不到的才是最宝贵的。那个小女孩死得其所啊,因为她带走了林海的全部感情,要不林海也不会生这么一场大病。”

妈妈不再说话,因为她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惠岩叔叔的,而且,惠岩叔叔说的也不无道理啊。他们沉默着,却带给我沉重的思考。我能体会到惠岩叔叔的担心,谁能不在乎自己女儿的幸福呢?再说,我们都还小,妈妈是带着农村的眼光审视我们,觉得我们都已经大了,谈婚论嫁已是应有之意。但我们现在都已经走出了这个狭小的天空,四年大学过后我们在哪里工作,在哪里生活都还是一个未知数啊。想一想冬云,她在我心中是那样的完美,我纵然万般挑剔也难以发现她一个缺点。她聪明上进,生动活泼,和她在一起你从来不会觉得枯燥,在你最消沉的时候她也会让你在无形中感受到生活的美好。也许我更应该感谢冬云,她在生活上给了我莫大的帮助,和她在一起我永远是那样轻松,因为我们就是两个独立的人在交往,什么家境、金钱、权势在我们的往来中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即使有朝一日我们成为了耄耋老人,我们之间的友情还会保持着童年的纯洁与真诚。我对冬云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但想到也许有一天她要成为别人的新娘我就会心如刀绞。也许惠岩叔叔说的是对的,我们就像亲兄妹一样,在长时间的交往过程中,我们彼此已经无比熟悉,对方一个细小的眼神我们都能读懂其特有的含义。我应该感到幸运,因为这才是真正的知音啊。但我也感到莫大的悲哀,两个人熟悉到如此程度,也只能成为朋友,再没有进一步深化感情的激情。我没有向冬云示爱的勇气,她本来就应该有一个和我不同的生活方式,但我却希望她永远不要离开我,永远生活在我的视野中。让我默默地关注她吧,无论她知道与否,我都愿意和她一起分享她人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如果我有能力的话,那么就让我带给她兄长的关怀,让她在我的祝福下快乐地成长吧。这些想法在我的脑海里悄然划过,我想努力让自己的心境平和,却还是体味到一种莫大的悲哀与无奈。我翻了个身,却不想泪水夺眶而出。惠岩叔叔的担心是不必要的,董艳丽是我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因为她的一生充满了离奇的色彩,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我的生活;但和冬云相比,以前任何与我交往的女孩儿都如过往云烟,都只是昙花一现,只有冬云在我情感的空间里占有着最为重要的位置。可是我又怎么和惠岩叔叔解释呢?在我生活如此清贫,未来还没有什么着落的时候,我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既然生活给了我重重压力,那么我就要反抗到底,在别人的情感自由伸展之际,还是让我继续努力改变我们的生活吧。想着想着,我不觉豪情万丈,但略微想想冬云,我还是会无限伤感。冬云也睡醒了,我能听到她在外面走动的脚步声。我赶紧把头蒙上,很快冬云走了过来,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离我如此之近,但又离我如此之远。她同以往一样,在默默地关注着我,但此时我的心境却大不相同。想到亲密无间的朋友却终归无法逾越情感上的那道鸿沟,巨大的无助冲击着我的头脑,我咬紧牙关,但还是控制不了悲伤的情感,禁不住潸然泪下。
80
 楼主| 发表于 2005-1-18 23:40:18 | 只看该作者
79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压抑,惠岩叔叔、妈妈和我各怀心事,谁都不说话,冬云奇怪地看着我们,不知原因,只有弟弟一人在狼吞虎咽。饭后,稍事休息,惠岩叔叔起身告辞。妈妈讷讷地说:“再休息一会儿吧,你们都累坏了。”惠岩叔叔摆摆手,故作轻松地说:“休息过来了,只要海海没什么事就好啊,我们回去了。”说完,拉着冬云向门外走去。我吃力地爬起来,头重脚轻,惠岩叔叔回过头想把阻止我,我却固执地下炕,和妈妈、弟弟一起将他们送到门外。冬云走到我身边,关切地对我说:“林海,你一定要多注意身体,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听话地点点头,看着冬云,她依旧一脸真诚,让我无比感动。我有千言万语要对冬云讲,却心乱如麻,理不出一个头绪,索性干脆闭嘴。

惠岩叔叔把车门打开,站在门口,伸手先把冬云塞了进去,然后简单地和我们寒暄几句,也上了车。墨绿色的玻璃窗挡住了我的视线,也隔断了我对冬云不舍的眼神。汽车的马达声响起,车轮在缓慢地转动,掉头,我的心随着汽车的移动而剧烈的翻腾着。突然,汽车停了下来,车窗被慢慢摇下,冬云那熟悉的面孔探了出来,不断地向我们挥手,她凝视我的眼神充满了眷恋。我的心里难过极了,我多么想冲过去,把她拉下来,让她永远陪在我的身边,永远也不分开啊。惠岩叔叔的大手出现了,他轻轻地把女儿拉回车内,对着我们善意一笑,摇起车窗。车轮加速转动,瞬间便消失在滚滚烟尘中。

我和妈妈、弟弟回到家中,妈妈立刻催促我上炕躺着。我心事重重,躺下后肯定又会胡思乱想,于是干脆坐在过堂里和他们说话。我们正聊到兴头上,突然,弟弟指着北方的天空,惊恐地说:“大哥,你看……”我抬起头,只见滚滚的乌云像离弦之箭一样蹿了过来,狂风刮过地面,碗口粗的白杨被吹弯了腰,树叶飞落,尘土漫天。似乎就在瞬间,明亮的天空暗如午夜。我们母子三人大声地呼唤着彼此的名字,挽住胳膊,相互扶持着走进房屋。弟弟刚刚打开灯,就见外面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随之而来是轰鸣的巨雷。电灯突然灭掉,不仅是我们家,整个村子都陷入到空前的黑暗中。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们偎依在一起,破旧的房门在暴风雨的袭击下轰然倒地,雨水肆无忌惮地涌进我们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就像盲人一样毫无反抗。这种恐怖的景象持续了半个小时。多年之后我通过互联网才得知这种“白天黑夜”的情况出现在整个华北地区,是一次为气象观测者津津乐道的自然现象。可是有多少人深入了解这场暴风雨所带来的自然灾害呢?雨过天晴,妈妈走出屋门,愁眉不展。院子中的两棵梨树被狂风卷走了所有的叶子,半熟的雪花梨落满地面,与泥土混在一起,让人看了不由不心疼。向村口看去,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人,眺望着远处的庄稼,呆呆地站着不动。玉米、高粱成片地倒下了,枝叶繁茂的豆子被浸泡在雨水中,满目创痍,一片狼籍。一九九八年,是共和国历史上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百年不遇的洪水席卷神州大地,北到松花江,南到珠三角,人们都在与自然灾害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我们的那个小村子显得太渺小了,没有谁关注这里的农民,他们也没有得到任何的补贴。他们看到苦心经营的庄稼毁于一旦,自然伤心欲绝。他们一步三回头地从村口走回来,有的神色凝重,有的泪流满面,那是他们的口粮,是他们的财富,是他们的希望啊。

经过雨水的洗礼,空气带有丝丝凉意。妈妈心情沉重地走回屋子,半晌无语。过了很久,妈妈用商量的口气对我们说:“要不,我们明天请乡亲们吃顿饭吧,这么多年邻居们没少给咱们帮忙,现在海海考上大学,马上就要到远处读书去了,也应该答谢答谢人家了。”我和弟弟举双手赞成,在这种长期的共同生活中,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此时,妈妈想的最多的是在困难的时刻将大家创造条件聚在一起,在相互交流的过程中给大家重新点燃生活的希望。

说办就办,我和弟弟分头行动,去通知乡亲们明天我家有宴席。

我出门便拐进了宋二叔家。院子里堆满了积水,横七竖八地立着半截子砖头。我要先提气,然后纵身跳跃,像武当派的道士练梅花桩一样一路小跑,但最终还是在跨上月台的瞬间落如水中,鞋子全湿了,走在路上滋滋地往外冒水。宋二叔一家人正在里面看电视,看到我赶紧把屋门打开。

宋二叔让我坐下,问我道:“林海,什么时候开学啊?”

我说:“还有三天就走了。”

宋二叔羡慕地看着我,说:“真给你妈长脸啊。”转过头,狠狠地瞪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骂道:“你看你林海哥,再看看你们两个小犊子,就没有一个争气的。看书比砍你们头还难受,一见肉,哼,看看你们那没出息的劲儿,他妈的恨不得把脑袋摘下来往里面塞。”

两个半大小子早就熟悉爸爸这样责骂自己,站在一边,也不生气,嘿嘿地傻乐。父子深情在无声地流露着。我突然觉得很难过,不知不觉中想到了我自己的父亲。多少年来,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爸爸这两个字是如何发音的。我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听,哪怕是在书本上见到“爸爸”这两个字我都想哭,想放声大哭。想一想以前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那样值得回味,有时我甚至在想,哪怕让爸爸再抱我一回,哪怕让爸爸再亲我一次,哪怕只是他轻轻地再牵我一次手,就是用一生的时间去换我都心甘情愿啊。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生活的孩子,请你们珍惜自己的父母吧,那是你们一笔莫大的财富。父母健全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理解生活在单亲家庭中的孩子对父母的珍爱,即使他们平日里活泼开朗、乐观向上,但他们也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早晨悄然想起失去的亲人,那种钻心的伤痛会久久地折磨着他们,让他们泪如雨下,苦不堪言。

我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笑着对宋二叔说:“您说着了,我这次来就是请您全家明天到我们那儿去吃晚饭。首先声明,猪肉管够啊。”两个孩子听了,眼睛里立刻闪烁着兴奋的亮光。宋二叔却反问道:“请客?你们家请什么客啊?”我说:“我不是要开学了嘛,家里请大伙吃顿便饭。”宋二叔大手一挥,说:“别来这形式主义,你们请大伙儿吃一顿饭又得百十上块钱,何必呢?好好地留着你上学用吧。”我紧着催促他:“上学归上学,我们聚还是要聚的啊。”宋二叔的牛脾气上来了,死活不开面,就是不去。最后,干脆点上他的大旱烟,蹲在地上一声不吭。我只好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宋二婶。宋二婶看着我可怜兮兮的样子,有些心疼,决定帮忙。只见她大步上前,伸手揪住宋二叔的耳朵,一下子把他拎的站了起来,宋二叔疼的龇牙咧嘴,叫声不断。宋二婶大声骂到:“我看你是给脸不要,海海请你不够资格啊,就你这臭德行还非拿八抬大轿来请你啊。”宋二叔在二婶的武力恫吓下,立刻屈服了,不停地求饶道:“我去,我去还不成吗?”宋二婶这才松手。两个孩子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宋二叔恼羞成怒,大声地骂道:“小王八蛋,笑什么笑?给你妈鼓劲儿是不是?”两个孩子努力止住笑声,偷偷地跑到里屋。哎,我在旁边看的心里酸酸的,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看似平凡的生活多么的幸福啊。我赶紧和二叔二婶告辞,快步走了出去。

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我一家一家地通知着亲戚朋友们,等到悉数通知完毕,天已经黑了下来。回到家中,肚子已经饿的呱呱叫了。我是不信命的,但命运却在最大程度上改变着我们,改变着我们的性格,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比如我接触过的很多穷人家的孩子生命力都超级顽强,我也是如此。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但自从大脑清醒时起我就食量惊人。晚上,妈妈问我想吃什么,我几乎什么都想吃,中午剩下的饺子、大饼,晚上妈妈新做的面条,所有能吃的东西吞咽到嘴里嚼起来都是那样的有滋有味。晚饭后,我在炕上躺着,运动量几乎为零,所有的粮食都被我在一夜间消化的干干净净,两顿饭过后,我的身体便基本恢复了常态。

第二天大清早,妈妈骑着自行车去买菜。中午我们简单地吃点东西,妈妈就开始忙活。下午,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来到我家帮忙做菜,狭小的房间顿时热闹起来,锅碗瓢盆声不断。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路桥隧】 ( 湘ICP备16018960号-1 )  QQ群:【路桥吾爱-lq52.com】

GMT+8, 2024-11-25 01:06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