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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孤儿寡母—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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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3 21:58:3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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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22 19:13:42 | 只看该作者
4、
    吴宇的嗓门很大,而且夹杂着浓重的贵州口音。周围吃饭的人呼啦一下全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他们看看我,再看看电视,盯的我羞愧难堪。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刚才还很吵的环境突然静下来。我再也吃不下东西,心想这下自己可在学校出名了。

    吴宇发觉了我的尴尬,他对周围的人叫道:“看什么看?有啥好看的?”

    原本安静的人群顿时哄堂大笑,尖锐的笑声像刀子一样在扎我的心。

    我拉着吴宇走出教室。在路上,我无奈地瞧见许多熟人正在用奇怪的眼神瞅着我。我知道他们不一定看过电视,但给我的感觉还是怪怪的。虽然我是那样的渴望有个展示自己才华的平台,但任谁也不想成为这个节目里的明星啊。到现在我才明白,那两千块钱的出场费拿的有多么的不容易。

    吴宇吭哧半天,想安慰我,道:“检察院真不是个东西,给两千块钱咱就成他们的道具了?”

    我连连摆手道:“你别胡说了,好多人想拿这钱还拿不上呢。”

    吴宇说:“海哥,你别太往心里去,过两天大家就把这事儿而给忘了。”

    我点点头,其实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在食堂的那一幕对我触动太大了。

    吴宇还想继续劝我,我面露苦笑道:“没什么,我只想清净清净。”

    我们坐在小花园的石椅上,椅子冰凉,而我的心依旧突突地跳个不停。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我知道我一会儿还要回归集体。就算大家都知道我上了电视又怎么样呢?我家里穷本来就是周围人尽皆知的事,即使上了电视对我又有什么影响呢?什么事情我都能想开,但惟独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泪水。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委屈,更不是怨恨,那是一种在内心压抑许久另人窒息的郁闷情绪。我让吴宇先回寝室。他还要同我理论,但见我痛苦的表情便不再说话,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

    我在小花园里坐了整整四个小时,在一个无人打搅的环境中独自思考更容易钻牛角尖。人与人生活是多么的不同啊:有的人在大学里终日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而有的人却食不果脯、衣不蔽体。我无意去探讨社会公平的终极含义,我更愿意在现实的层面去剖析它。我们身处的这个环境真的很公正吗?我并不这样认为。起点公平是最大的公平,而出身的不平等则是最大的不平等。一个孩子呱呱坠地,他生在城市与生在农村截然不同,生在平民家庭与生在豪门大户更是有着天壤之别。一群农村出生的孩子,他们要走出养育他们的土地有多么的不易!当他们经过百里挑一的淘汰率来到大学,高兴之余又要面临巨额学费的困扰。我们高等教育收费制度的理由真的如政策决策者宣扬的那么充分吗?一个举家年收入不过千百元的农户和一个坐拥千百万资产的富翁供一个孩子读书每年要交纳相同的费用,这些都公平吗?同样的学费,对有钱人来说不过是黄昏的一餐酒席,但它却足以让一个靠天吃饭的┗?撇?。?br>
    再说,在一个以竞争为表现形式的选拔性考试中,每个孩子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都是凭借勤奋努力而争取来的。他考上了,就有权利把大学念下来。我们的教育决策者必须想明白一个问题:上学交费绝不像他们宣扬的那么天经地义。教育最大的功效在于为社会选拔和培养人才。而每个经过选拔性考试进入大学的孩子都是全社会的人才,这种人才不仅是他个人的,更是我们整个国家的。他们终将成为我们全社会的共同财富。“上学交费天经地义”这个口号最大的错误就在于它把学生上学完全当作了学生个人的事。在这种理论的支配下,我们的孩子们将有充分的理由屏弃掉应有的社会责任感,他会觉得他的一切都是自己奋斗来的,和自己所在的社会毫无关系。如果一个国家的教育最终只培养出一群极端自私的家伙,那不得不说这种教育本身就是极端失败的。

    决策者若如此,毁掉的将是一代又一代人才。

    夜渐渐深了,我周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漆黑一片。我看看表,夜光照明晶莹剔透。我轻轻抚摸着手表,感觉弟弟就在我身旁。同妈妈他们相比,我现在就已在天堂里了,而且我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只要度过四年大学生活,属于我的必然是一个更为广阔的天空。我没有什么理由悲观,更没有理由难过。想想我的亲人,就算面对再大的困难,我也会振奋起来。走好我自己的每一步就是对妈妈和弟弟最好回报啊!而且我又想,上电视又怎么了?也许通过这次报道会有更多的热心人来关心特困生,那岂不很好吗?我站起身,舒展一下四肢,抬头,天空是零零散散的星星,而我的心情已经好多了。我迈开步子,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向宿舍走去。

    我们接过红叶书屋后,生活算是正式稳定下来。

    吴宇最初野心勃勃,想在书柜的间隙摆上零食,他恨不得把每位光临我们书店的顾客口袋里的钱都赚个精光。

    我对他说:“我们就光经营书吧,租书和卖书的利润已经不小了。”

    吴宇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嘿嘿傻笑,说:“海哥,你还真怕钱多扎手啊。”

    我也笑了,说:“钱赚多少是多啊,我觉得我们现在挺好,衣食无忧,爽啊。”

    吴宇附和道:“确实轻松,也是,不想那么多了,只是希望我们的生活不要有太大的变动了。”

    我们两个扫视着这间属于自己的书屋,相视而笑。

    吴宇骨子里是个不安分的人,三分钟热度后再也不想在书屋里呆着了。他在红箭网吧办了张会员卡,别人一百块钱五十个小时,老板娘见他是我的朋友一时冲动竟给了他七十五个小时。吴宇高兴的不得了,顾不得上网,在吧台前陪老板娘聊起了天。

    说着说着,老板娘问起了我,她说:“林海现在干什么呢?”

    吴宇说:“跟着我混呢,我们很快就要发财啦。”

    老板娘被吴宇逗乐了,她笑着问:“那你在那里高就呢?”

    吴宇嘿嘿笑着,讲起了我们的故事,他那张大嘴,说起话来毫无遮拦,从我们开小卖部一直说到现在经营书屋,居然还把东城区检察院资助我两千块钱的事也抖落出来。说完之后,他忽闪着大眼睛问:“阿姨,你说林海运气好不好,平白无辜天上掉钱了,两千块啊!”

    谁知老板娘一点也不觉得惊奇,笑眯眯地看着吴宇。吴宇有些不知所措,老板娘细言慢语地说:“这事儿我早就知道。”吴宇不解地看着她,老板娘倒有点卖关子,在吴宇再三催促下才继续说:“那个林检跟我们家对门,那人挺清廉,也很正派,逢年过节蹬她家门的人不少,但很少有人能把礼品留在她家。她老头子更厉害,是省委办公厅的副主任,听说马上就要调到哪个厅去做厅长了。我们十几年的邻居,她平常清闲的时候就会来我家串门。现在人情越来越冷淡,邻居间串串门都很难得啊,更何况人家还是那么大的干部。”她顿了一下,又说:“这不,前些日子她们搬家了,搬走前一天她还专门找我聊天了呢。聊着聊着,她问我现在忙不忙,我无意间就说到了林海。我说那个孩子真不容易,家里虽然穷,可是人家争气啊,学习好,还考上了吉林大学呢。”

    吴宇一声不吭地听着,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肯定有故事。

    老板娘话题一转,说:“没想到林检对我说她们检察院正打算资助两名家庭困难的大学生,原来准备和东北师范大学联系,毕竟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我一听马上和她建议道:去吉林大学吧,吉林大学多好啊,去法学院吧,你们检察院不也从事法律专业吗?林检当时就笑了,她对我说:你就差直接说让我们去资助林海了。我说我正是这么想的,林海真是个好孩子。”

    听到这里,吴宇恍然大悟,他站起身,感激地对老板娘说:“原来是您推荐的啊,您可真帮了我们的大忙啊。”

    老板娘安详地笑着,不再说话,半晌之后,她突然说:“林检资助完林海之后特意去我家了呢。我问她林海不错吧,你猜她怎么说?”

    吴宇挠挠头,说:“不知道。”

    老板娘皱着眉头道:“她说林海太干巴了,脸颊瘪瘪的,明显的营养不良。你是林海的好朋友,要告诉他多多注意身体啊。”

    吴宇连声答应,虽然老板娘关心的是我,但吴宇还是被她的热心打动了。这时,网吧出现了空位,吴宇跑过去上机,却听老板娘在后面说:“对了,林检有个哥哥也在唐山,林检是随她父亲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逃荒来的东北。”

    老板娘声音不大,吴宇却大吃一惊,他迈出的腿差点悬空。他努力让自己站稳,回头问道:“他哥哥还在世吗?”

    老板娘瞪他一眼,不假思索地说:“废话,林检刚四十岁出头,她哥能有多大?当然在世,你这孩子问的都是什么话啊!”

    吴宇自觉失言,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道:“我这个人一高兴就忘乎所以,一忘乎所以就胡说八道。”说完钻到空机前,专心致志地上起网来。

    两个小时后,吴宇睁着干涩的眼睛回到红叶书屋,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金庸的小说《射雕英雄传》。他使劲儿趴在我身上,差点把我压的背过气。我用力把他甩到一边,他斜靠在椅子上眯起了眼睛。

    我没时间搭理他,他休息一会儿,开始和我没话找话。我不耐烦地说:“你那吴氏广播电台能不能暂停一会儿播音啊。”

    吴宇感到很无趣,不再说话,但没一盏茶的工夫,他的嘴巴又要张开。我赶紧伸手示意道:“闭嘴。”

    没想到他竟然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而且和我说起了网吧里的阿姨。我已经好久没去过红箭网吧了,想想那里的叔叔阿姨一直都很关照我啊。我耐心地听吴宇讲完全部经过,更是对他们充满了感激。也许林检到我们学院是点名要资助业模?墒嵌卫鲜θ炊晕宜凳撬?≈械奈遥?税。?苁乔骼?芎Γ?还?庖彩侨酥?G椋??叶卫鲜υ谏?钌弦踩肥狄恢倍己苷展宋摇?br>
    我对吴宇说:“过两天我一定去网吧看看叔叔和阿姨。”

    他连连点头,说:“应该的,应该的。”

    我正琢磨这件事,吴宇突然又说:“对了,林检有个哥哥当兵后也留在了唐山……”

    他话未说完,我的心头却猛的一颤,我不自觉地想到了爸爸。但吴宇随即又说:“不过,她的哥哥现在还健在,我当时真想莫不成她就是你的姑姑?哎,可惜,不是,真可惜,据说林检的老头子是高干呢,不要说她老头子,就是林检也很厉害啊……”

    我狂跳的心总算平稳下来,如果林检和我有什么特殊关系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再说,林检见我的眼神本来就没什么特殊之处,而且,我清楚地记得她的面容,五官各处和我记忆中的爸爸相差甚远。哎,我自己瞎紧张什么啊,不过,无论我是否承认,在我内心深处还是非常渴望能有朝一日在这片黑土地上见到爸爸的家人。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感情,但总想看看他们长的什么样子,他们居然如此狠心,在爸爸去世后这么多年竟然和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吴宇不知我心里在想什么,还在旁边充满遗憾地感慨:“如果你有这么一门显赫的亲戚,海哥你就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连兄弟都跟着你沾光,真是可惜啊……”

    我瞪了他一眼,他顽皮地对我挤眉弄眼。我这个兄弟哪里都好,就是依赖心理太强,而且做人做的有些俗气。但我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我竟然意外地接到了林检的电话。她先是关切地问了问我的情况,然后突然问我道:“林海,你爸是不是叫林子轩?”我毫无准备,握着电话的手颤抖一下,呆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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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22 19:14:40 | 只看该作者
5、
    虽然我也想过林检就是姑姑,但当她亲口说出爸爸的名字,我还是感到心乱如麻。在我印象中,她目光敏锐、言辞犀利,干练而有爱心。总之,是一个很厉害的人。我甚至很钦佩她的能力,但绝对没有那种亲人的感觉。

    我迟疑一会儿,林检也没出声,最后我简单吐出一个字:“是。”

    她似乎很高兴,自言自语地说:“果然是你,天下的事真是太巧了。”

    我没说话,轻轻地咬着嘴唇,握着电话的手偶尔会轻微地颤抖。林检显然没有料到我的情感会如此起伏,她很随意地说:“明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吧。”

    我脱口而出道:“我不去。”

    她很意外,问我道:“怎么?你们有课吗?”

    我说:“没有。”

    她又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说:“没有。”

    她笑着说:“那为什么不来呢?来吧,不要想太多,而且你来了肯定会有惊喜的。”

    我还想继续推辞,但嗓子像堵了东西一样发不出声音。林检再三嘱咐我明天一定要等她,然后说声再见就挂了电话。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师笑着问我:“你怎么了?是不是交了桃花运了?”

    我一阵苦笑。我不明白林检为什么不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就是我姑姑呢?难道直到现在她也不想认我这个侄子吗?既然不想认,又何必给我打这个电话呢?我觉得这个人很奇怪,我怎么也揣摩不到她的心思。黑夜中,我睁大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我和她会有血缘关系。现在我才明白,人真的是一种情感动物。纵然我明知我和她流着相同的血液,却无法把她视为我的亲人。我和妈妈、弟弟之间的那种亲情是任何感情都无法比拟的,这种亲情在我们心中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在过去将近十年的日子里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在妈妈的荫蔽下,我和弟弟慢慢地成长着。妈妈累弯了脊背,累出了如雪白发和满脸的皱纹。弟弟也为我过早地离开校园,用他稚嫩的肩膀支撑着我们那濒临崩溃的家。母爱如山,手足之情也同样厚重如山啊!而林检,仅仅因为我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我就能把她当作我的亲人吗?绝对不能!我想她在我面前是有优越感的,就像现在,她都已说出了爸爸的名字,却还不肯告诉我她就是我姑姑。她请我去她家又有什么意义呢?是让我看看她家有多么的富丽堂皇吗?是让我明白我们自己的家有多么的狭小和寒酸吗?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明天,我一定会和她去的,我想去看看她的家,最好还有她的家人,包括我爸爸的爸爸和我爸爸的继母。我只想看看他们的样子,我只想知道长什么样外表的人会有那么一颗冷酷的心。

    我不会叫她一声姑姑,永远都不会叫的。但我也不会在她面前失礼,我会把爸爸生前的风度都表现出来。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他们看,我一点都不比他们差。

    终于,我睡着了,直到天亮。我刚从床上爬起来,柴一帆便对我说:“你昨晚上梦到吃什么好东西了?”

    我很惊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柴一帆看我一脸无辜的样子,解释说:“整整一晚上,你一直都在磨牙啊。”

    我愣了,问道:“不会吧?”

    柴一帆说:“怎么不会,你磨牙磨的咯吱吱山响,我以为你要吃人呢。”

    我扭头向大师求助,大师却毫不迟疑地说:“老柴说的没错,我觉得你应是属耗子的。”

    我摇了摇头,拎着脸盆晃晃荡荡去水房。说实话,我心里真不是滋味,难道我恨他们真的恨到了磨牙的程度?

    下午有两节民法课,等我上课归来,发现在宿舍门口停着一辆银色宝来。我正直眉瞪眼地往楼上走,却不想车门打开,林检在里面向我招手道:“林海。”我回头认出了她,赶紧跑过去。

    林检满脸笑容,说:“来,上车。”我钻进去,她驱车向市里开去。
路上,她打量打量我,说:“当年你爸也和你一样,又瘦又高。”

    我瞥她一眼,一语双关地问:“您认识我爸爸?”

   林检倒是显得很自然,她说:“当然认识,我们还一起长大的呢。”说完,笑眯眯地看着我,似乎希望我能对她亲近些。而我却觉得她相当做作,我想对她说: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了,现在何必还要卖关子?这人真是虚伪的可怕,在这么小的问题上又有什么必要兜圈子呢?我不想揭穿她,倒想知道她自己如何去说破。

    林检现在穿的是便装,熟练地掌控着方向盘,整个人显得充满活力。我突然发现她挺显年轻的,根本不像四十多岁的人。进了市区,车辆拥挤起来,她不再理我,开始专注地开车,半个小时后,在一栋崭新的公寓前面停了下来。

    我们坐电梯直到九楼。她打开门,我换上拖鞋,随她走进屋子。那套房子真的很大,复式结构,装修的古香古色,木质地板,客厅里还铺着地毯。我正在茫然四顾,突然听林检对着里面喊道:“大姐,我把林海接回来了。”

    我非常奇怪,听妈妈说爸爸只有一个妹妹,这里又怎么出来了一位大姐呢?

    伴着林检的叫声,从厨房里跑出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她围着围裙,额头沁满汗水。她站在客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嘴里喃喃地说:“像,真像,和我大哥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我的心一颤,她说什么?我和她大哥一模一样,难道她竟然是我的姑姑?

    林检换过衣服,走了过来,看着我的眼睛依旧笑眯眯的。她对我说:“林海,你猜猜她是谁?”

    我睁大眼睛,却觉得眼前一片迷茫,这两位女人到底和我是什么关系?我都已经完全糊涂了。

    中年妇女使劲儿在围裙上擦着手,注视我的目光充满关切的神情。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她就是我的姑姑。只是妈妈对我说爸爸老家的人生活得很好,而看眼前的这位女人分明就是林检家的保姆。她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难道她们的家庭里发生了什么变故?我傻傻地看着她,她在林检面前显得略微拘谨。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同情感。她的脸上写满沧桑,额头也布满深深的皱纹。她似乎想和我说话,终归是没有勇气,她想对我笑笑,但勉强挤出的笑容很快就在嘴角消失了。她很胖,但胖的并不健康,反而显得臃肿。只要看看她的外表就知道她的生活并不轻松。

    我轻轻地咬着嘴唇,不知不觉中竟叫了她一声:“姑姑。”

    她听我叫她,顿时变的很激动,眼睛里竟然泛起了泪花。她一把将我拉到身边,仔细地打量着我,连声说:“跟你爸爸长的真像,真像……”

    我不知说什么好。其实,我和爸爸一点都不像,也许是姑姑想念爸爸想的不知该如何表达了吧。

    林检悄悄系上围裙,蹑手蹑脚地向厨房走去。但姑姑的眼睛机灵,她慌忙烂住林检,说:“不用你,你上了一天班,快好好休息吧。”

    林检和她推辞着,说:“我都说过了,今天我做饭,你和林海好好聊会儿天。”姑姑死活也不同意,她强硬地把林检按到沙发上,然后撩起额头几缕湿漉漉的头发,对我挤出一丝笑容,重新钻进厨房。

    看到这个场景,我特别难过,以前对姑姑所有的怨恨都云消雾散了。眼前这个女人真够不容易的,终日为人洗衣做饭,还要时刻看人脸色行事。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她又怎么会从事这项工作呢?无论如何,她都是我的姑姑啊。我跟进厨房,却被她一把推了出来。她一直把我拉到林检身边,笑着说:“和你阿姨好好聊聊,你们肯定有共同话题。”我还要挣扎,但她死活也不肯松口,喋喋不休地说:“不行,不行,你们大学生怎么能干这种活?”

    我只好坐下来,简直不忍心再看她一眼。她的年龄比林检要大,但在林检面前始终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林检打开电视,里面演着一部并不出名的电视剧。林检一边看一边和我聊天。在和她的聊天中我才知道原来她们家和爸爸一家曾共住一个院落,她和爸爸还有姑姑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爸爸的个子很高,从小就是林检和姑姑的保护神,带她们一起玩耍,一起上学,直到后来爸爸参军去了河北。

    林检递给我一只苹果,说:“我从小一直叫你爸大哥,你应该叫我姑姑才对。”

    我接过水果,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林检笑笑说:“你和你爸的性格挺像的,他也很腼腆,见了小丫头说话就脸红。”

    我竟然很配合的红了脸,林检笑出了声。她显得很随和,完全没有检察长的架子。

    林检又说:“昨天晚上我们在家看电视,就是咱们拍的那个节目。我对你姑姑说:看人家林海多争气。就这么一句话,你姑姑立刻就想到了你,看来她心里一直都惦记着你啊!”

    我还是很沉默,姑姑会一直都想着我吗?那为什么这么多年她和我们没有任何联系呢?

    过一会儿,姑姑把饭菜做好了。我帮她把桌子摆好,姑姑看着我的脸充满笑容,不停地对林检夸我道:“看我们林海,多懂事,真不愧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啊,素质就是不一样。”

    林检也笑着说:“是啊,是啊。”

    我听了,心里觉得暖融融的,有个亲人的感觉真好。

    姑姑做了一大桌子菜,只有我们三个人吃。林检问我喝不喝酒,我摇摇头。姑姑不停地给我夹菜,但我依然吃的很拘谨。林检对我说:“在这儿就跟在家里一样,咱们两家本来就不分彼此。”

    我感激地看着她,而心里还是充满了困惑。

    吃过饭,姑姑飞快地把碗刷干净。林检上楼,客厅里就剩下我们两人。当我和姑姑直接相处时,我们竟然陷入了沉默。

    许久之后,姑姑红着脸问我:“林海,你是不是挺恨我们的?”

    我木然地摇着头,说:“不。”我说的是心里话。以前我对他们毫无感情,既无爱也无恨。但在见到她之前,我曾恨过她,可是看到她现在的生活状态,我相信她一定有她的苦衷,所以那种暂时的恨也很快就消失了。

    姑姑低着头说:“你们恨我们也很正常,这么多年是我们对不起你们……”

    我不想再提及那段伤心的往事,但一抬头,却发现姑姑的眼圈都红了。我轻声问:“我爷爷和奶奶都还好吗?”

    姑姑竟然掉下了眼泪,她哽咽着说:“她们在几年前就相继去世了。”我愕然地抬起头,听着姑姑给我讲述她们的过去。

    原来这些年姑姑过的也很不容易。爷爷原本是汽车制造厂的主要领导,但他对自己的子女一向要求苛刻,而且最终也没有利用手中的职权给姑姑谋取什么好处。姑姑没有上学的天分,高中毕业后进了一家工厂。姑姑是个颇有心计的女人,她上学时就懂得学的好不如嫁的好。参加工作后,很快和他们厂长的儿子谈起了恋爱,但遭到了爷爷的强烈反对,爷爷一口咬定那小子不务正业,但姑姑死活非要嫁他不可。后来在奶奶的坚持下,爷爷才妥协,同意了这门婚事。但事实证明爷爷的眼光是正确的,我这姑父在他老爸当权之时一直做司机,但大事不出,小事不断,三天两头惹麻烦,好在大家都看在他老爸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但后来他老爷子退休了,他也就跟着倒霉了。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出过一次事故,当即就被工厂给开除了。他丢了工作,开始自己在外面做买卖,他哪有那个脑瓜啊,没几年就把家里那点钱都给赔了进去。最后为了还债,竟然瞒着姑姑把姑姑的工龄给买断了。姑姑第二天去上班才知道自己已经失业了。爷爷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最后同这位姑爷完全断绝了关系。他越老越古怪,一儿一女,他哪个都不想理。奶奶抑郁生疾,在三年前去世,她去世后的第二天,爷爷竟然也与世长辞。

    姑姑说到爷爷奶奶时哭出了声,虽然我对二位老人没什么感情,但也觉得鼻子酸酸的。

    姑姑一边流眼泪一边说:“你姑父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到现在他整天游手好闲,就靠我在林检家当保姆一个月挣五百块钱。我们家你表弟今年也上高中了,将来要是考上大学可怎么是好啊。”

    此时,我觉得这个女人是如此值得同情,我几乎都要陪着她掉眼泪了。我慢慢地安慰着她,她抬头,睁大泪眼说:“林海,你要好好上学,将来一定要有出息啊。”我使劲儿地点着头。

    天渐渐晚了。林检的爱人也回来,他个子很高,显得很魁梧,说话的声音也洪亮,总之给人的感觉很有派头。他和我礼节性地打过招呼,便回到自己的屋子。我觉得自己也该告辞了,便对姑姑说:“您也要注意身体,等有时间我再来看您。”姑姑站起身,连声说好,语气里夹着讨好的成分。

    我站起身,姑姑伸手在衣服里翻腾,半天终于掏出一百块钱,也不说话,只是把钱向我手中塞去。我赶紧把钱给推回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两个人竟然在客厅里僵持起来。姑姑的脸急的通红,她吭吭哧哧地对我说:“姑姑没多少钱,你不要嫌少。”我使劲儿抓住她的手,说:“姑姑,我现在不用钱,等我用钱了再向你要。”姑姑不情愿地把钱收回去,眼睛里挂着无奈的泪水。

    林检把我送回学校。在路上,她对我说:“你不要和我外道,咱们两家是几代人的交情了。现在我妈身体不好,自己活动不了。我想你姑姑原来就和我妈很熟悉,也了解老人家的性情,就请她帮我照顾照顾我妈。等我看有合适的单位,我再给她找份工作。”

    我不停地说着谢谢,一会儿车子就开到了我们宿舍门前。我下车,向林检告辞。等她车开走了,我才往楼上走去。我经过传达室时,听到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里面坐着一位大姐,正是当初清理我们小卖部中的一员。当初属她最凶,但此时,她却对我笑容可掬。

    我不敢惹她,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她笑着说:“没什么,那是你亲戚?”

    我刚要说不是,但看她那眼神里充满了羡慕,便使坏道:“是啊,怎么了?”

    她问道:“是你什么亲戚,她是干什么的?”

    我看她那一脸谄媚的样子,简直觉得恶心,随口道:“是我姑姑,干什么的可不能对你说。”

    她不再问了,不停地对我点着头,似乎有个显赫的亲戚我的身份也就与众不同了。

    我转身上楼,不想把轻蔑的目光带在脸上。自那日起,这位宿舍管理员一直对我高看一眼,直到大学毕业。

    第二天上午,我们没课,我起床比较晚。正在水房洗漱,突然听大师叫我:“林海,电话。”

    我赶紧跑回寝室,一听,竟然是姑姑的声音。她关切地问我昨天睡的怎么样。我说挺好的。姑姑又问了问我其他情况,我心里觉得暖洋洋的。聊了会儿,我突然想起姑姑肯定是在用林检家的电话,忙说:“姑姑,我给你打过去吧。”姑姑却说:“不用,我用他们家的电话也不花钱,他们家一个月的电话费也没个数。”我不好说什么,心里怪怪的。姑姑接下来突然很严肃地对我说:“林海,你要想办法多和这家人接触啊。他们家的势力可大了。现在林检的老公马上就要做厅长了。你和他们搞好关系,将来毕业了什么都不用发愁了。”

    我听着听着,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姑姑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继续说:“你在大学里谈朋友了吗?”

    我说:“没有。”

    姑姑嘱咐我道:“要找的话一定要找个有钱的,就算丑点也无所谓,你要找个穷光蛋就会跟着他遭一辈子罪,你看看姑姑就都知道了……”

    我越听越不耐烦,忍不住打断她道:“姑姑,我要上课去了,等回来我们再说好吗?”

    姑姑只好停了下来,但使劲儿强调着:“姑姑今天和你说的话一定要记住啊,也就是姑姑,别人是不会对你说这些的。”

    我无奈地答应着,最后挂断了电话。哎,我的姑姑已经俗到了骨子里。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竟然真的和林检一家人熟悉起来。林检周末的时候经常开车来学校接我。后来我才明白,林检有个女儿已经上初中了,学习成绩一直不太好,她是想请我给她孩子辅导辅导。开始,林检一定要按小时给我付钱,被我婉言谢绝了。她的女儿是挺聪明的一个孩子,而且很漂亮,也很随和,就是贪玩,而且刚上初中,物理还没真正入门。我每个周末都去她家,开始是林检接我,后来就是我自己坐公交车去了。要知道,我在初中时物理曾获过国家大奖,辅导一个初二的孩子简直是小菜一碟。而那个女孩子还和我很投缘,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是吉林大学的学生,在她眼里多少还有点神圣。几个星期下来,竟然把她的兴趣培养出来。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放暑假了。

    一天,林检和我商量道:“林海,你看你能不能晚回家一阵,再辅导辅导小红?”小红是林检的女儿,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我爽快地答应道:“行。”

    林检看着我感激地笑了。

    我又在学校呆了两个星期,每天都去辅导小红。她竟然也沉得住气,一鼓作气学了下来,到最后,做一般的测试题竟然很难找到不会的了。那个女孩子真正在学习中找到了乐趣,平日遇到难题连饭都不吃也要把它做出来。她妈妈看在眼里,笑的都合不上嘴。

    最后,我要回家了,林检一家人对我都有点舍不得。我对他们说:“暑假过后我还回来呢。”这时,他们才决定放我走。

    临出门,林检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非给我不可。我使劲儿地推辞着。林检却说着和姑姑一样的话:“林海,你不要就是嫌钱少了。”

    我笑着说:“我收下这钱是不是还要再给你们家付饭费?”

    林检听了哭笑不得。小红反倒来了劲儿,从她妈妈手中接过钱,拼命地向我口袋塞去。

    我还要推脱,却看到一旁的姑姑使劲儿地对我使眼色,意思是不要我收。我的逆反心理一下起来了,我想再这样推脱下去是不是有巴结林检的嫌疑?于是顺手把钱接了过来,林检总算出了口气,小红则高兴地跳了起来。只有姑姑一脸困惑。

    我回到寝室,收拾东西。突然接到姑姑的电话,她那里很吵,我问她在哪儿,她说她在街上,正准备去市场买菜。她回答完我的问题,迫不及待地对我说:“林海,我看小红挺喜欢你的,你将来要是能追到她,那可就……”

    我听到这话,脑门在瞬间积满了热血。我实在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使劲儿把电话挂上,拎东西向学校外走去。在路上,我突然意识到姑姑在和我聊天的过程中从来就没有提及过妈妈和弟弟。
4
 楼主| 发表于 2005-3-22 19:26:25 | 只看该作者
6、
    春节过后,我们的村子重归平静。

    暂时摆脱了生活的重压,妈妈和弟弟的心情变得格外明朗。天气也越来越暖和,似乎在一夜之间,漫山遍野的小草都绿了,池塘沿岸的柳枝也都抽出了嫩芽。一场小雨过后,地面湿漉漉的,掠过枝头的微风也变的暖融融。春天,在不经意间就来到了我们身边。

    学校开学那段时间,弟弟有些发呆。他经常在黄昏坐到院门口,看着放学归来的孩子有些神智恍惚。他也许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但当时确实是倍感失落。王微已经回到了县城,回去那天,她专门从我家经过,很开朗地和弟弟告别,弟弟只是傻乎乎地向她挥手,直到载着她的汽车消失在村子土路的尽头。春风夹着北方特有的沙尘扫过弟弟的眼睛,他使劲儿地揉着,但揉着揉着,只觉得咽喉哽咽,眼前一片模糊,他摊开手指,上面沾满泪水。弟弟不是没有梦想,但他知道,以前所有的梦想都随着自己的辍学而变得遥不可及了。

    弟弟还要去扫煤,但妈妈死活也不肯同意。以前是生活所迫,现在妈妈手中有了几千块钱,她再也舍不得让弟弟去冒一点风险了。妈妈想不出让弟弟干点什么,弟弟对自己的将来也充满困惑。他不想一辈子窝在小村子,用他的话说就是在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地方,窝也把人给窝傻了。虽然他再没有机会上学,但他心头总是闪烁着五彩斑斓的梦想。他经常自己鼓励自己,绞尽脑汁找来各种期刊杂志,要知道在农村能找到一两本《读者》或是《青年文摘》有多么的艰难。弟弟把它们小心地收集在一起,每天入睡前都要读上几遍,里面一些故事他简直都能倒背如流。寂静的夜晚,他关上灯,周围一片漆黑,他忽闪着大眼睛,回味着杂志里一个个成功人士的奋斗史,他的心头重燃起希望。在黑暗中他握紧双拳,手指节咯吱咯吱直响,他暗自鼓励自己:不要轻易放弃,一定要想办法走出这个狭小的圈子,无论将来是否能够成功,只有拼搏过了才能真正做到无怨无悔。

    弟弟年龄虽小,但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以前他的心中总是牵挂着妈妈和哥哥,只有我们的生活大幅改善后,他才会想一想他自己的未来吧。

    一天,我们村子来了个挺神秘的人。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西服,皮鞋上粘满灰尘。他花了五块钱用村子里的广播做了个广告。他说他代表北京某厨师培训学校来招生,每个学生学费一千五,学期六个月,毕业后学校负责在北京推荐工作。意思大体如此,但他在广播里慷慨陈辞,说的眉飞色舞,颇具鼓动性。弟弟也跑到大队去看热闹。那人自称是杨老师,见谁都发一张名片。弟弟接过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杨宏彬,北京某厨师培训学校招生办华北地区总代理,办公电话,家庭电话,手机号码一应俱全。为了打消大家的顾虑,他还从一只破旧的皮包里抽出一份印着大红公章的授权书。

    这位杨老师在我们周围村子掀起一阵学厨师的狂潮。

    农村的孩子一离开学校就要像他们的父母一样到地里去劳动,而现在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娇生惯养,有几个人能很快就适应这种生活呢?我们的父母辛苦一生,总是想方设法去改善我们的生活。村子里个别有本事的人通过找关系送礼给自己的子女在外面找了点儿事干,几个小有积蓄的人则花钱给的孩子买了非农业户口,县里也都安排了工作。但大部分孩子都闲在家里,有那不懂事的天天和父母吵架,话里话外无不是责怪自己的父母没能耐。现在杨老师代表北京的厨师培训班来招生,而且毕业了能在北京推荐工作,孩子们的心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他们回到家里就和父母要钱,父母原本放心不下,但禁不住孩子一轮又一轮地闹腾,最后渐渐都屈服了。再说他们也都在想,自己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整天在石头缝里刨食吃,终归没个大本事,现在社会变了,总不能再把孩子给耽误了。孩子考大学考不上,但学门技术总还是应该的,小地方的学校咱不放心,首都的培训班总不能骗人吧。咱也不奢望能留在首都,如果学门手艺回来,在自家附近能找份工作也好啊。一千五的学费,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只要孩子在外面不出意外,不留遗憾,这钱花了也就花了。

    几位家长碰碰头,主意基本上就定了下来。他们带着孩子找到杨老师,很严肃地把他盘问一番,这种检查是很必要的,事关自己孩子的安全啊。杨老师显得很有耐心,对每个问题都详细地做了解答,最后他说:“各位叔叔婶子,你们就放心吧,我跑不了,我家就是邻村杨庄的,你们的孩子交给我,我一定像对待自己的兄弟姐妹那样关心他们。”几位家长一调查,杨老师说的果然是实话,这样一来,家长们更是一百个放心了。他们给孩子们收拾好行李,准备好学费,最后像招待贵宾一样把杨老师请到家里,请他吃顿好饭,然后千叮咛万嘱咐,总结成一句话,那就是:一定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啊。

    杨老师口才很好,几杯酒下肚说起话来更是天花乱坠,把家长们的心都重新说回了肚子里。

    那几个孩子高高兴兴地准备着,要出远门了,他们高兴着呢,想想要到首都去,更是兴奋地几个晚上都睡不着,恨不得立刻就出发呢。

    弟弟也同样睡不着觉,他也想去北京,他不敢奢望去上厨师培训班,他只想在北京找份临时的工作。他最担心的是妈妈,他舍不得把妈妈一个人留在家,但又压制不住心头时时涌起的想法。十七八岁的年龄,正是充满着五彩斑斓的梦想的时刻啊。他最近看了几本《知音》,上面经常有描写打工仔生活的文章,虽然他们的生活充满艰辛,但他们毕竟是在追逐着自己的梦想啊。而且里面有很多人通过自己勤奋的努力已经取得了成功,如果自己有这样一个机会,那自己也一定会好好珍惜。弟弟开始去想,如果给自己几年时间,没准自己会比他们做的更好,如果自己在外面安定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妈妈接走。他开始整夜睡不着觉,不断地在大脑中勾画自己美好的未来,越到以后他越相信自己会成功,他已经觉得自己再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了。

    一天午后,他鼓足勇气,在路上拦住杨老师。杨老师刚喝过酒,脸色通红,当他听完弟弟的请求后竟然很爽快地说:“那你就收拾行李和我一起走吧。”弟弟见他答应的如此痛快竟有些不知所措。杨老师拍拍他的肩膀说:“我初中毕业后就去了北京,当时和你一样。也许我帮不了你什么忙,但你可以先和我住一起。工作慢慢找,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北京也不是天堂。”弟弟点点头,飞快地跑回家。

    他回到家里,内心又挣扎许久,然后小声对妈妈说:“妈,我也想去北京。”

    妈妈并没感到意外,这两天弟弟的反常行为她都看在眼里,还有谁能比妈妈更了解自己的孩子呢?妈妈是不会阻挠弟弟的,小儿子的辍学是她心头永远的伤痛。当那种极度困难的日子成为过去,妈妈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给小儿子一些补偿。当杨老师来村子里招学生,弟弟尚未动心,妈妈就早已考虑上这件事了,只是杨老师不知根不知底,妈妈有些不放心。如今听说那孩子就是邻村的,而且家里人性也好,妈妈自己正想提醒弟弟呢。她一辈子呆在农村,终日辛勤地耕作,可也没见什么收获,她再也不想把自己的孩子留在那贫瘠的土地上,只要有一线希望,妈妈都想把他们送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

    妈妈问弟弟道:“你问了吗?要多少钱?”

    弟弟抬头,讷讷地说:“妈,我不要钱。”即使不要钱,他都觉得自己的出走已经是大逆不道了。

    妈妈不解地问:“上学怎么会不要钱呢?”

    到这时弟弟才明白妈妈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忙解释道:“我不去上学,我要去北京打工。”

    妈妈以为弟弟怕花钱,紧着说家里现在有钱,弟弟却目光坚定地说:“妈,就算我真的要学一门手艺,我也要自己先把学费赚出来。”

    妈妈心疼地看着小儿子,这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就异常懂事,只有十五六岁的时候就为支撑这个家而倾注了全部心血,他何曾考虑过一点点自己呢?妈妈想着想着,眼圈发红。弟弟突然说道:“妈,咱家存着的那点钱是你的养老钱,我和大哥谁都不会去动。”他的声音不大,妈妈听了却如一把刀子在捅她的心。她赶紧把头扭到一边,眼泪毫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余下的四五天,妈妈在家里帮弟弟收拾行李。她把弟弟的被子拆洗的干干净净,将柜头里的新棉花全部都填在里面。虽然弟弟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但出门在外总要衣冠整洁。妈妈把他所有的衣服、鞋子都洗了一便,晾的满院子都是。弟弟看了啧啧称奇,笑着说:“妈,你看你晾的,像八国联军的旗子!”妈妈陪着他呵呵直笑,但当弟弟转身离开时,妈妈的心头涌起浓浓的枯涩。看看别人的孩子,再看看自己的儿子,他们身上的衣服反差有多么的强烈啊。

    弟弟也没闲着,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然后扛着镐头去地里刨茬子。两亩多地的茬子头儿几天就被他刨完了。由于干得太猛,他的手上打满血泡,但他回到家总是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不想让妈妈有哪怕一点担心。离家前一天,他从宋二叔家里借来了小驴车,去南山上砍松枝。妈妈让他好好休息休息,但他甩开妈妈的手就跑掉了。他在山上干了一整天,拉回家四五车。妈妈连声说够了,但弟弟抹掉额头的汗水,笑着说:“柴禾不嫌多,至少我要再拉回两车。”然后赶着小车,迎着落日余辉向南山赶去。

    也许我们说着容易,但到山坡砍柴哪有那么简单啊。经过一天的劳动,弟弟身上粘满了松脂,汗水同泥土混在一起,他那张脸被涂抹的漆黑。天渐渐暗下来,他终于又砍了满满一车。那时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他坐在松树下,汗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的衬衣早就湿透了,轻轻一捏就能挤出水。山风苍劲有力,弟弟感到丝丝寒意。他挣扎着爬起来,借着天边最后一线光亮,将松枝捆到车上,大声吆喝着小毛驴向山下走去。

    那一晚,妈妈做好了饭,等了许久也不见弟弟回来。妈妈开始紧张起来。时间越久,她越着急,忍不住隔着墙头招呼起了宋二叔。宋二叔见这么晚了弟弟也没来还牲口,早就坐不住了,听妈妈一叫,他披上外套就往外走,边走边叫着他的两个儿子。宋二婶也要跟着,宋二叔训她道:“好好地看家,啥事都有你。”宋二婶被说的愣头愣脑,转而安慰妈妈,妈妈终归放心不下,跟着宋二叔他们往山上赶去。

    好在通往南山的路只有一条,他们急匆匆地走着,妈妈越想越害怕,到后来腿都软了。他们一直走到山脚下,见到前面一团黑影。宋二叔大声叫道:“林江。”就见黑影一闪,弟弟站起身,似乎很意外,问道:“你们怎么跟来了?”妈妈见他安然无恙,心总算放到了肚子里。她责问弟弟道:“你这孩子,天都这么晚了你还在山上干啥呢?”弟弟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等妈妈他们跟上去,看到眼前的景象都禁不住哑然失笑。原来那头毛驴子竟然罢工了,它整个身子趴在路上,两只耳朵耷拉着,嘴巴紧贴着草皮。任凭弟弟怎么拽它它都不肯起来,弟弟已经忙活了两个小时,累得满头大汗,但那头毛驴依然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宋二叔哭笑不得。他照毛驴肚子上就是两脚,但毛驴摇了摇身子,头都没抬。宋二叔还要打它,妈妈赶紧把他拉住,数落弟弟道:“你看看,装了这么多柴禾,也不怕把驴累着?”宋二叔抢过话头说:“没事,没事,这头驴猾着呢,就知道偷懒。”说完,叫过他两个儿子,再加上弟弟,四个人一起用力,总算把车扶了起来。毛驴抖抖身上的土,似乎也休息够了,啃了两口地边的青草,开始继续走路。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宋二婶正在门口踮着脚焦急地张望。

    妈妈让宋二叔他们进屋休息,他们却先把车上的松枝卸下来,宋二叔一边卸一边说:“林江这孩子心就是细,这一要出门把他妈要烧的柴禾都预备好了。”说着说着,扭过头,责骂儿子道:“再瞅瞅你们两个王八蛋,整天就知道吃饱了不饿,眼睛里一点活都没有。”两个孩子干活干的正欢,听了他爸的话只是嘿嘿一笑。他爸看着两个儿子生龙活虎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而且笑的是那么的满足。

    干完活,妈妈给毛驴端来一瓢玉米。这下它可高兴了,眼珠子瞪的提溜圆,嘴里嚼得咯嘣嘣直响,而且大眼睛左顾右盼,生怕别的驴来抢它的粮食。很快一瓢玉米被它吃个精光,接着它又喝了一大桶水,立刻变得神采飞扬,两只耳朵也竖起来,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然后摇头摆尾地跟着宋二叔回家了。

    妈妈和弟弟洗手吃饭,吃完饭已经十一点了。妈妈催弟弟睡觉,但弟弟坚持着要去看看外公外婆。妈妈也要去,但被弟弟强行留在了家里。

    弟弟来到外婆门外,两位老人早就睡着了。他满腹心事地敲开门,坐了半个小时。外婆听说弟弟要出去打工,很有顾虑,她知道,这个孩子一出远门,家里所有的农活就全部堆在了女儿身上。她看着日渐衰老的闺女,心里是说不出的心疼啊。外公一边咳嗽一边说:“出去见见世面好,不能在这个穷山沟里窝一辈子啊。”说完,挣扎着卷起一支烟,弟弟帮他点着火。外公深深地吸上一口,眼前烟雾缭绕。弟弟又劝外公外婆要注意身体,说了一堆嘱咐的话然后告辞回家。从那破旧的房子里走出来,想想外公那颤颤巍巍的身体,弟弟心头是说不出的难过。

    他黑暗中转过两个胡同,竟然发现舅舅家的灯还亮着。他犹豫再三,还是敲门走了进去。他想请舅舅在他出门在外的时候照顾照顾妈妈,虽然他知道次举意义不大,一个人连自己的父母都照顾不好又怎么有精力去照顾姐姐呢?也难怪,毕竟舅舅是个读书人,地里那点农活他自己都忙活不过来呢。舅舅热情地接待了他,现在他们都把弟弟当成大人了。当弟弟把想法一说,舅舅先是沉思半晌,说:“说心里话,我不想让你出去,你和你大哥都不在家,你妈那日子可怎么过啊。”他这几句话正说到弟弟的痛处,弟弟沉默不语。舅舅话头一转,很快又说:“但你既然决定要出去闯,就不要有顾虑,家里有我呢,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照顾好你妈的。”弟弟听了觉得心里暖融融的,虽然他明知舅舅尽最大努力也没多大效果,但只要有他一句话,弟弟就非常满足了。弟弟不停地向舅舅表示感谢,如此一来,舅舅越发的慷慨了。最后弟弟告辞回家,舅舅直把他送到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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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22 19:36:06 | 只看该作者
7、
    第二天早上五点妈妈就起床了,她给弟弟做了顿饺子,那是农村人出远门家里必备的食品。弟弟一直在旁边给妈妈打下手,也不知道是没有睡好,还是他心事太重,弟弟的眼睛通红,行动也显得有些迟缓。当妈妈把煮好的饺子端到炕上,外面的公鸡已经第二次打鸣了。

    弟弟怎么也吃不下东西,快要离开妈妈了,他觉得嗓子眼老是那么堵的慌。妈妈张罗着给他捣蒜泥,催着他再多吃几个。弟弟使劲儿的吞咽,平日他最喜欢吃的东西此时却味同嚼蜡。最后,他放下筷子,恋恋不舍地和妈妈说着话,想想一会儿就要和妈妈分别,此时的时间是多么的宝贵啊。

    其实,他们之间又能说点什么呢?妈妈机械地嘱咐着弟弟,连嘱咐的话语都显得那样单调。弟弟一边安慰妈妈,一边叮咛她要爱惜身体。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没有什么华丽的词句,只有血脉相连的母子才能听懂对方的声音。他们都很压制自己的情绪,虽然只是暂时的分别,但对于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庭而言却有一种额外的含义。我从上初三时就在外面读书,不知不觉当中已经适应了外面漂泊的生活。而弟弟,他一直跟在妈妈身边,妈妈看着他长大,而他也亲眼目睹了妈妈所经历的所有苦难。无论我是否愿意承认,弟弟对妈妈的关切与依恋都是我远远不能相比的。

    公鸡再一次打鸣,天边闪现出朦胧的光线。

    妈妈张罗着给弟弟换衣服,弟弟却从炕上跳下来。他跑到院子里,拎着笤帚把每个角落都打扫的干干净净。妈妈没有阻拦他,而是站在屋门口,看着弟弟像小旋风一样忙碌的身影,她悄悄地抹着眼泪。这个懂事的孩子,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妈妈有种想哭的冲动。

    弟弟扫完院子,又拎着几十条破尼龙袋子爬到柴堆上,小心翼翼地把松枝盖好,用砖头将它们压得稳稳当当。他是担心他不在家的时候哪一天下雨淋湿了柴草,妈妈没有烧的做饭啊!

    在妈妈再三催促下,弟弟回到屋子洗脸,换衣服,把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春节过后弟弟已经十七岁了,按照农村虚岁的年龄,他都已经十八了。妈妈不再把他当成孩子,而他自己早就把自己当成大人了。妈妈看着自己的儿子,怎么看都像眼花一样。弟弟天生一副大骨架,而且经过将近两年的劳动锻炼,他的身体急剧发育起来。你看,他宽宽的肩膀,粗大的手臂,厚重的眉毛,而嘴唇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生出了淡淡的胡须。妈妈怜爱地捏着他的耳朵,心疼地说:“就看我儿子这大耳垂,也是个有福的命相啊。”弟弟呵呵地笑着,任凭妈妈轻轻地抚摸着他。就算他长的再高,飞的再远,当他站在妈妈面前他依然只是个孩子。妈妈那种发自本能的爱抚将他带回了童年,就像他偎依在妈妈怀里的感觉一样。他甚至想闭上眼睛,但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对他而言是多么的短暂啊。

    终于,弟弟还是要出发了。妈妈一直把他送到车站,别的孩子都为这次出远门而欢呼雀跃,只有弟弟一人显得心事重重。很快,那辆由秦皇岛开往北京南站的短途列车缓缓进站,扬老师带着孩子们登上火车。弟弟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坐好,将头探了出去。妈妈走过来,大声地嘱咐着他在外面要注意的事情。妈妈一刻不停地说着,说着说着,眼圈发红。弟弟一声不响,他一面认真地听着,一面在拼命地咬着嘴唇。他觉得咽喉哽咽,再也不敢张嘴,他生怕自己还未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却先滚落下来。他不住地对妈妈点头,在点头的间隙却把眼中的泪水生生地吞咽下去。

    经过短暂地停留,火车启动了。它的速度由慢及快,车轮子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妈妈的声音完全湮没其中。渐渐地,妈妈她们的影子也消失在孩子们的视野中。弟弟的头依然探在窗外,他张大嘴巴,吸着呼啸的凉风,他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来得及和妈妈说呢。火车快速驶过我们村子,将弟弟熟悉的一切都甩在身后。他闭上眼睛,一串泪珠自脸庞划落。没多久,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刷的一干二净。

    弟弟刚走不久便下了两场小雨,村里人立刻忙活起来。是啊,新的一年到现在才算正式开始了。春种秋收,他们刚刚开始进行第一步。

    同去年一样,妈妈和宋二叔一家搭伙种庄稼。那头小毛驴在这场春耕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它不到一个星期就耕了二十多亩地,天天累得满身汗水。虽然不是自己家牲口,但妈妈还是心疼得不得了,她每天晚上给它送去一瓢玉米,到后来这头毛驴见了妈妈就兴奋地甩尾巴。谁说牲畜没有感情,你对它好一点它可真是记在心里呢。

    那段日子,妈妈早起晚睡,累得昏天黑地。好在妈妈现在心态好了许多,她就算是自己不做饭也会到外婆家去吃点东西。人只要精神好,就是身体累些也能挺的住,而且外婆心疼闺女,总是想法做些妈妈喜欢吃的东西。妈妈对我们奉献着无私的母爱,而外婆对妈妈也是如此啊。人啊,真的就如我说,无论你年龄多大,地位多高,在妈妈面前永远都是个孩子!

    妈妈再不想去扫煤了,晚上就算睡不着她也不会胡思乱想了,如果不困她就使劲儿地想两个儿子,想完这个想那个,想想自己把两个幼小的孩子拉扯成人,妈妈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时候是觉得自己非常非常的了不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段日子妈妈经常会在梦中见到我们。有时,她觉得梦就如同真的一样,她会惊奇地看到我已学有所成,弟弟在外面也混的有头有脸。只有极少几次,她梦到我和弟弟活的很落魄,妈妈从梦中惊醒,会吓出一身冷汗,第二天她会早早地跑到村委会给我打个电话,知道我安然无恙,她才渐渐放心。哎,我们这些孩子啊,无论离父母多远,都应该每天都想想他们,也只有他们,才会时刻把我们放在心头啊!

    春耕过后,妈妈略微清闲一点。碰巧这时,宋二叔家的猪生了十二只小猪崽儿。那天晚上,妈妈和宋二婶一直忙到深夜。因为生的小猪太多了,宋二婶有点手忙脚乱。而大猪又是第一次生产,根本不懂得照顾它的孩子。结果,它翻身时将一只瘦弱的小猪压在身下。刚刚出世的小猪像新生的婴儿一样娇嫩,它发出“嗷”的一声惨叫便翻了白眼。当妈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大猪搬开,将小猪救出来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宋二婶想把它扔掉,妈妈有些舍不得,但是那个小东西是那么小,谁也不能保证救得活它啊。二婶看看妈妈,妈妈也看看她,二婶开口道:“要不然就把它送给你吧。”妈妈哭笑不得,但又不能不要,只要她说不要,宋二婶肯定就把它扔了,好歹它也是只生命啊。

    自此之后,妈妈的生活里便多了一件事。她把那头小猪领回家,放在炕头上。说来真是奇迹,那头孤儿猪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当时,舅舅家养了一只奶羊,正在哺乳期。妈妈每天去舅舅家挤羊奶,然后用注射器喂小猪吃。开始的时候,它吃了就吐,妈妈总是不厌其烦地照顾它。过了些日子,它睁开了眼睛,它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妈妈啊。它每天在炕上吃在炕上拉,妈妈像照顾自己的孩子那样照顾它。也许,那段日子妈妈非常非常的孤独吧,到后来,她竟然对这只小猪产生了深深的感情。终于,小猪能站起来了,但总是站不稳当,原来它的一只后腿在那次挤压中骨折了,落下了终身残疾。

    小猪在妈妈的悉心照顾下,终于能下地了,它的牙齿渐渐变的牢固,慢慢也开始吃粮食了。为了照顾它,妈妈花费了不小的心思。她每天傍晚都去地里剜野菜,然后伴着天边最后一缕晚霞走回家。小猪也是通人性的,它见到妈妈出现在门口,总会一瘸一拐地迎出去。然后对着妈妈不停地点头。妈妈把新鲜的野菜丢在地上,小猪一边看着妈妈一边贪婪地吃起来。那时,妈妈的心头会涌起说不出的情感。她已经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养猪了,但绝不仅仅是为了卖钱,她已经和这小东西产生了感情,两个孩子都不在家的时候,是这头小猪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一丝亮色。她甚至希望它永远也长不大,想想它长大了将被人们拉进屠宰场,妈妈就会觉得阵阵心痛。

    有时,妈妈会在黄昏到村子中央的碾盘那碾米。碾盘早已荒废多年,现在人们早就用上了机器。但妈妈对那地方竟然有说不出的留恋。她每次都带少量玉米,把玉米撒到上面,轻轻地推动转杆。活也许不算太累,但时间久了,妈妈的额头还是会出汗。她闭上眼睛,机械地推着,她会想起我们小的时候,她带着我和弟弟来碾米的场景。那时,转盘周围可热闹着呢,人们都把笤帚排成一排,然后各自回家,按照笤帚的位置排序。轮到我们时,妈妈在后面使劲儿地推,我和弟弟则在前面拼命地拉。其实两个屁大的孩子能有多大的劲儿呢?但妈妈总是乐此不疲地带着我们。只要我们稍微松点儿劲儿,妈妈就会假装推不动,当我们再一用力,妈妈又会把碾盘推的飞快。我和弟弟咋咋呼呼叫着,我们一直以为碾盘的转动都是我们的功劳呢。对于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而言,当时心里有多么大的成就感啊。

    妈妈推着推着,偶尔擦一下额头的汗水。夕阳下沉,妈妈会失神地注视西方。北京就在那个方向,也不知道小儿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一天,弟弟他们经过三个半小时的奔波在北京南站下了火车。

    孩子们跟着杨老师在北京城里穿梭,首都独有的大气带给他们最为强烈的震撼。弟弟眼花缭乱,手足无措,每换上一辆车,他都弯腰失神地注视着窗外。盘旋起伏的立交桥和路旁林立的高层建筑让他感到目不暇接。杨老师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他领着孩子们坐公交,上地铁,最后登上一辆开往郊县的大巴,一直把那些孩子们送到一所职业技术培训学校。杨老师还算热心,他把孩子们都安顿好了才离开。而且他给他们留了个手机号码,告诉他们有麻烦随时找他。孩子们对他有些恋恋不舍,初到一个地方总会有陌生的感觉,当主心骨真的要离开时,他们才觉得身在异乡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杨老师带着弟弟回到城里,在路上,他对弟弟说:“我们那正好有一张床,你先凑合着住几天,抓紧时间找工作,现在饭店里招服务生的地方很多,就是钱少点,不过你还是先稳定下来。”

    弟弟点头,他现在对这位杨老师真是既感激又崇拜。看看他也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但言谈举指却显得非常成熟。你看人家,现在连手机都有了,肯定是混的不错,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混到这样子他就非常非常的满足了。

    弟弟没想到杨老师突然对他说:“和我在一起住的人很杂,你不要和他们多说话。”

    弟弟有点愕然,看看杨老师,他却一脸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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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22 19:46:38 | 只看该作者
8、
    等他们来到住处,已到晚上了。杨老师住的是楼房,弟弟轻快地爬着楼梯,心里说不出的快乐,他长这么大还没住过楼房呢。

    他们爬到顶楼,杨老师打开门。里面烟雾缭绕,一群小伙子正围成一团打麻将。厨房里传来一阵焦糊的味道,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馊气。杨老师大声叫道:“喂,今儿我带来一个兄弟,要在咱们这儿住几天。”他话音刚落,麻将桌旁一个光头小伙儿甩脸道:“杨哥,你说晚了,我一个老乡已经在这儿住了好几天了。”说着,对着弟弟他们嘿嘿一笑,露出满口的黄牙。杨老师皱皱眉头,没说什么,原来他们这儿只有一张空床,但现在床位已经有主了。他只好对着弟弟笑笑,说:“没关系,你晚上就和我挤一挤吧。”

    弟弟就这样在北京安顿下来。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附近一家三星级酒店做服务生。似乎大部分来北京寻梦的年青人都有一个这样的开始吧。

    弟弟生性随和,到哪里都容易和同伴打成一片。在酒店打工的都是年青的小姑娘、小伙子,他们年龄相当,也有着共同的思想,既能说到一块去,也能玩到一块去。弟弟开始有些拘束,而后来则成了最活跃的人。他们的快乐很简单,有时捡到客人几支好烟他们便躲在宿舍里好好地享受一番。

    人总是要受环境的影响,弟弟就是那时学会的吸烟,学会的喝酒。当初就是好奇吧,他曾开玩笑地告诉我,他开始喝酒时每次喝的都是好酒,除了茅台就是五粮液,最差的也是剑南春。经常有人在他们那里宴请宾客,往往会一掷千金,手笔之大,另人乍舌。对那些达官贵人而言,喝酒仅仅是酒桌上迫不得已的应酬。而弟弟他们呢?对他们剩下的点滴好酒都视若珍宝。他们瞒着领班把酒带回宿舍,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倒上一杯。他们是真正用心去尝的,到后来弟弟只要闻一闻就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是哪一种酒。

    也许在外人看来,他们活得非常卑微。天天面临客人的颐指气使,稍微出错就会被领班骂得狗血喷头。但即使是最底层的人们也有自己的思想,他们也有他们对生活的向往啊。尽管每天被人呼来唤去,但并不影响这群孩子晚上躺在床上畅谈自己的梦想。身在北京,弟弟甚至觉得所有的梦想都触手可及,他相信只要勤奋,总会在偌大的京城闯出自己的天地。

    弟弟的想法确实幼稚,但我们又怎能嘲笑他的天真?即使他一无所有,至少还保留着年青人的朝气与活力。在经历了生活的种种考验后,他依然能乐观面对的生活,这本身就非常非常的难得啊。只要心中有梦,我们就会有成功的希望。就是在那样艰苦的条件里,弟弟的生活中还是闪现出一丝浪漫的气息。

    一个晚上,他抽空去了趟洗手间。他工作了整整十个小时,擦桌子擦的他腰酸腿疼,现在他体会着难得的轻松,却在不经意间见到一位客人。那人原本在三楼用餐,一个人要了个包间。他口气很大,往椅子上一坐,将锃亮的皮包摔在桌子上,连菜谱都不看,一口气点了七八个菜,还要了瓶五粮液,独自一人自斟自饮。弟弟在他包间外走过两次,见他喝得满面通红。那人没有留意弟弟,在洗手间洗了个手,转身向一楼走去。弟弟以为他吃完了,赶紧上三楼去收拾桌子。

    他一进包间,却发现服务员还小心翼翼地侍侯在里面,那人的皮包摆放在原处。

    弟弟一惊,服务员也很意外,她说:“客人还没吃完,你跑进来干什么?”

    弟弟顿时感到一种不详的预告,他一个箭步窜到窗台前,往下看去,那人正不紧不慢地走向大门。弟弟紧张地问服务员:“客人买单了吗?”

    服务员结结巴巴地说:“还没,没呢。他说他要去洗手间,让我帮他,帮他看着包。”

    弟弟什么都明白了。他火速转身,快步向楼下跑去。周围同事纷纷对他侧目。他已然顾不得这些,他唯一想的就是要在那人出院门之前拦住他,如果他出了酒店就不好说了。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院子,那人已经走到了院门口。弟弟大声叫着保安,那人回头,察觉到弟弟在追他,他一改刚才稳重的样子,撒腿就要跑,但此时保安已经明白过来,他伸出手,一把将那人死死地抓住。

    弟弟抹着额头的汗水,说:“先生,您是不是忘了买单了?”那人听了,脸色苍白。

    他被保安拉回酒店,顿时人垂头丧气,他说他生意失败赔了钱,现在身无分文。但没有谁相信他,也没有谁同情他。双方僵持一个小时,酒店将他扭送到派出所。

    酒店负责人打开他留在三楼的皮包,里面用废旧的报纸塞得满满当当。

    就是那个人,竟然在三年后又回了一次酒店。他开了辆奥迪,同样是一个人,要了一桌子菜,点了五粮液,还是在原来那个包间,靠着窗户自斟自饮。但物是人非,抓他的小伙子和曾侍侯他的服务员都已不见了,甚至连这家酒店都已转手他人。只有他自己记得他曾在这里骗过一顿饭,为此还蹲了十五天的拘留。他说的是实话,他是一个商人,只不过当初是个赔钱的商人,而如今则是个赚钱的商人。

    北京,充满了机遇也充满了挑战,每天都有人在剧烈地变换着身份。

    但他永远都不会想到他当初的行为可能给别人带来多大的伤害。如果他真的跑了,那么他给酒店造成的所有损失都将由那位柔弱的女服务员承担。弟弟抓他并不是坑他,而是担心他把那位服务员坑了啊。

    因此,那件风波过后,那位服务员对弟弟充满感激。她比弟弟来的还要晚,江西人,长的很文静,跟谁都不爱说话。但那天晚上,下班后,她红着脸拦住了弟弟,夹杂着家乡的口音说:“谢谢你,要不然我这个月工资就被扣没了。”

    弟弟正和小伙伴们聊着他们感兴趣的话题,没往这方面动心思,随口说:“应该的,应该的。”然后大家一起朝宿舍走去。走着走着,似乎一种感觉在提醒他回头,他转身,发现那位小姑娘还在后面执着地注视着他。

    弟弟对她友善地笑了笑,她脱口而出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

    弟弟大方地挥挥手道:“不用了,大家赚点钱都不容易。”然后继续往回走。有人小声地说:“那人叫啥啊?”有人答道:“不知道,从来没听她说过话。”人群沉默了,突然有人补充道:“不过,那小丫头蛮漂亮的,是所有服务员中最耐看的。”他话音刚落,这群男孩子同时把头扭过去。此时,他们已经走出很远,但那个小姑娘依旧站在大厅门口。她穿着统一的制服,同其他的服务员并无两样。但弟弟仔细地想了想,她的眉目渐渐清晰起来,那人没有说谎,她确实非常漂亮。

    弟弟没想到,第二天那女孩儿再次找到他,还要请他吃饭。弟弟还想拒绝,但他透过那女孩儿坚定的眼神读懂了她的心思,她是并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

    弟弟说:“我不想去吃饭,要不然你带我在城里转转吧。”

    女孩儿似乎有些为难,她来北京的时间更短啊,但她还是说:“那好吧,要不然我们一起去天安门看升旗。”

    弟弟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么好的建议,高兴地拍起了巴掌。他笑着问她道:“你叫什么?”

    女孩儿有些羞涩,小声说:“我叫何琳。”弟弟大方地说:“我叫林江。”

    何琳虽然文静,但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她当即把日子定在明天,然后找老乡借自行车去了。

    第二天早上三点弟弟就起床了。外面夜色正深,漆黑一片。他穿上厚厚的衣服,吸着冷气跑出去。何琳早在外面等他了,她穿了件米黄色的棉衣,下身是浅蓝色的牛仔裤。她站在路灯下,昏黄的灯光洒在她脸上,是一种淡淡的愁容。好在弟弟心情好,要知道去趟天安门是他长久以来的愿望啊。

    弟弟跑过去,何琳递给他一辆自行车,两人没有说话,相视点点头便上了车。酒店离长安街的延伸线很近,上了延伸线径直西行。一个时后,他们到了天安门广场。那里已经集合了几十人。雄壮的升旗仪式伴随着清晨第一缕光线而开始了。无论是气势恢弘的国歌,还是迎风飞扬的五星红旗都带给弟弟说不尽的遐想。

    升旗过后,何琳要回酒店,弟弟却意犹未尽,他央求道:“我们再玩一会儿吧。”正好他们都是下午的班,何琳想了想,点头同意。

    天刚蒙蒙亮,他们无处可去,就在偌大的广场上散步。

    弟弟话并不多,但同何琳在一起却不得不绞尽脑汁找话题。而何琳似乎对一切话题都不感兴趣,她习惯于低头走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渐渐地,弟弟有些泄气,到最后两个人基本上行同陌路,各自看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天亮了,他们在路边买了点零食。广场上人流逐渐稠密,弟弟穿过马路,向天安门走去。何琳跟在身后,一声不吭,而弟弟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
弟弟走近天安门,变得异常兴奋。他抚摸着厚重的城门,似乎在门洞里寻找到了历史的痕迹。从小读书就念“我爱北京,我爱天安门”,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地站在天安门前。他说不出自己太多的感想,但这里的一切对他充满吸引。他随着人流向里面走去,直到入口处才发现再往里走就要收门票了。

    他慌忙止步,何琳平静地问弟弟:“我们进去看看吗?”

    弟弟连连摇头道:“不了,太贵了。”

    何琳却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就当我请你吃饭了。”说着就要去买票。

    弟弟忙把她拦住,听她时时把吃饭挂在嘴边,弟弟越发觉得这人没劲,于是说:“要不我们回去吧。”

    何琳没有说话,转身往回走去。弟弟开始跟在她后面。当出了天安门,何琳突然改变了主意,她说:“要不然我们去广场上放风筝吧。”

    弟弟抬头,这时才发现在广场的上空飞舞着各种各样的风筝,它们正迎着春风纵情飘荡。地面上的人们兴高采烈,大部分都是孩子,他们扯着手中的线,仰望着高空,不时地发出畅快的欢笑声。弟弟顿时来了兴趣,扭头说:“好,我们去看看。”

    两个孩子跑到广场中央,花五块钱买了个最便宜的风筝,开始放了起来。

    可惜的是他们都不会,两个人只好模仿周围的人。弟弟跑的飞快,风筝有气无力地飞舞着,只要弟弟稍微停一停,风筝便会一头扎下来。弟弟急得直挠头。这期间,过来两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看样子都是大学生。他们对何琳很热情,主动地要教她。也不知是他们过于紧张,还是这个风筝本来就不容易飞,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风筝还是没飞起来。他们甩着额头的汗水,红着脸说:“你的风筝有问题,放我们的吧。”说着,熟练地将他们手中的“老鹰”送上高空,边跑边对何琳招手。而何琳只是对他们微微一笑,拉着弟弟的衣襟向人少的地方跑去。

    都快中午了,弟弟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之后终于把风筝放飞到天空。那只风筝是最为简单的一种风筝,单单从它的外形根本看不出它是什么动物。但当它一旦飞起来,它轻盈的身体便占尽了优势,它迎着柔和的春风逐渐攀升,最后弟弟手中的绳线已经明显不够用了。他们再去买线,但很快手中的线又一次放到了尽头。风筝在高空舞动,成了一个细微的小黑点儿,就像夜空中一颗远离地球的小星星。

    何琳的情绪高涨起来,她开始和弟弟说话。她们从工作说到了各自童年的趣事,弟弟讲他去池塘里摸鱼,何琳则说到她去松林里采蘑菇。说着说着,她们开心地笑出声来。弟弟看着何琳,她的笑容很真诚,也很灿烂,而且她笑起来更显得楚楚动人。弟弟真的希望她能永远笑下去,他在想:毕竟我们都还小,心中又怎能容下太多的心事?年轻就是我们最大的资本,只要我们乐观向上,只要我们珍惜时间,只要我们勤奋努力,那么我们就一定会实现我们心中的理想。

    想着想着,弟弟对着她笑了,何琳正好在瞅他,她也跟着笑了。

    弟弟兴奋地奔跑着,却不想手中的线同旁边孩子的线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那个孩子的风筝因为受到阻力迅速降落,而弟弟他们的风筝则执着地向上飞舞。正在弟弟焦虑之际,何琳从口袋里掏出剪刀,轻轻地将弟弟手中的线绳剪断。弟弟有些惊讶,何琳却笑着对他指指高空。弟弟抬头望去,却只看到了他们风筝的尾巴。那只风筝获得了自由,在瞬间就扎入到首都的云端里。
7
 楼主| 发表于 2005-3-22 19:52:37 | 只看该作者
9、
    在弟弟眼里,何琳就是一个迷。她总是那么忧郁,以致周围的人都猜测她是不是得了忧郁症。

    她很漂亮,那张脸简直集合了东方女子所有的优点。

    她很文静,说话也是细语莺声,甚至走路的姿势都颇具古典美女的神韵,整个人就像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漂亮的女孩儿无论在哪儿都会受人欢迎,在酒店想对她大献殷勤的服务生就足以装备一个加强排。但她却有着同她身份不相匹配的清高,即使她穿着最为破烂的衣服,她的目光也能对那些嘻嘻哈哈的小伙子产生莫大的威慑。她的脸上总是飘忽着阴郁的神情,对异性更是冷若冰霜。

    弟弟是唯一能接近她的男孩儿,但她在弟弟面前也总是躲躲闪闪。

    有段日子,弟弟莫名其妙地感冒了,每天流着眼泪上班。当时谁都没有在意,弟弟自己也从未把伤风感冒当回事。但到了晚上,下班前,何琳却拦住了他,她什么都没说,塞给他一盒药就跑了。弟弟当时愣在大堂,把药盒紧紧握在手里,心中是说不出的感动。

    工作清闲了,他们会偶尔聊聊天。弟弟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她,而她对自己的情况却总是闪烁其辞、守口如瓶。她只是告诉弟弟,她十八岁了,要弟弟叫她姐姐。但弟弟怎么看她都还像个孩子,他觉得她是他的妹妹才对啊。

    平日,她刻意与弟弟保持距离,弟弟也不想和她走的太近,他还生怕别人有什么误会呢。

    但突然有一天,何琳主动找到他,脸上露着难得的笑容,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弟弟正在抹桌子,听了她的话非常意外,有点手足无措。

    何琳笑着对他说:“看你那傻样,晚上我请你吃饭。”

    弟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还是有些发呆,他在想他们之间还没有熟悉到相互过生日的程度吧。

    那天晚上,何琳找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饭馆,弟弟则给她买了一只不大不小的蛋糕。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欢快的生日晚宴。只是到后来,何琳喝了一点酒,脸色红润,话也较往日多了起来。

    她对弟弟说:“林江,我知道你妈妈特别不容易,可你知道我妈妈的故事吗?”

    弟弟木然地摇摇头,他知道何琳有话要说。

    何琳给自己倒了杯啤酒,一饮而尽。她撩了撩耳边的头发,红着眼睛说:“我妈从小就不会说话,而我爸爸则是又聋又哑。”

    弟弟的心猛地一颤。但何琳却显得异常平静,似乎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她又倒了杯酒,依旧一饮而尽。她轻轻地舔舐着嘴唇,似乎在回味啤酒的味道。她轻声说:“我从小就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长大,而且我是我们姐弟三人中唯一完全健康的。”

    弟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她不停地喝着酒,弟弟甚至找不出理由去阻止她。喝着喝着,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亮光,再喝着喝着,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弟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女孩子总是沉默寡言,在那样一个环境下,她又怎么可能会特别开朗呢?弟弟绞尽脑汁总算想出一句话来安慰她,他说:“你不要老想过去的生活了,同你的弟弟妹妹相比,你还是很幸运的。”

    何琳听了,哑然失笑,而且笑的是那么苦涩。她不断地摇头,而后把服务员叫来买单,付款完毕,跌跌撞撞地向外面走去。弟弟赶紧跟上去扶住她,她走了没多久,开始趴在路边的树上疯狂地呕吐。弟弟轻轻地给她垂着后背,她使劲儿扭过头,对着弟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而后合上眼睛,身子软了下去。弟弟赶紧托住她,但她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弟弟别无选择,只好将她背了起来。

    弟弟向回走去,他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儿有如此亲密的接触。何琳柔软的身子瘫软在他的后背上,透过浓浓的酒气,弟弟甚至能闻到她那少女独有的芳香。也许是累的吧,弟弟的呼吸竟然渐渐急促起来。

    好不容易回到宿舍门外,他们住的都是清一色的平房。弟弟刚要把她放下,却冷不防耳朵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手一松,何琳从他身上掉了下来,他慌忙去扶她,却发现她摇晃着站在他面前。何琳梳理了一下头发,对弟弟说:“你回去吧,我没事。”弟弟没有动,何琳在他注视下缓缓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弟弟觉得耳朵还是火烧火燎的疼,他伸手摸了摸,竟然潮呼呼的。他以为是何琳咬他留下的口水,等对着路灯一看才发现竟是殷殷的血迹。他愣在外面,午夜的冷风吹来,夹着丝丝寒意,而他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第二天,弟弟很早就起来,在集体吃饭时,他意外地看到何琳。她完全恢复了正常,因为是中午班,她穿着休闲装,显得清纯而漂亮。她平静地和弟弟打着招呼,似乎昨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吃饭时,他们各吃各的。只是何琳在吃完之后,在弟弟对面坐了下来,对他说:“今天我们出去吧。”

    弟弟抬头问:“去哪儿?”

    何琳很神秘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说完,迈着轻快的脚步去刷盆了。

    那天上午,他们去了郊外,骑上自行车一路疯狂地前行。他们到了广袤的农田里。冬日的冰雪早已融化,麦苗正在轻快地抽着嫩芽。弟弟看着辛勤劳作的农民觉得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他回头看看何琳,不知她什么时候已经戴上了遮阳帽,鼻梁上架起了一副太阳镜。弟弟甚至觉得认不出她了,他早就知道她漂亮,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竟会打扮的如此洋气。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绝对不是一个在酒店打工的服务员,而是一个充满朝气与活力的大学生。

    弟弟目瞪口呆,何琳对他笑笑说:“看什么看?是不是认不出我了?”

    弟弟傻傻地点点头,自己内心的想法也跟着脱口而出,他说:“我觉得你像是大学生。”

    何琳的脸上荡漾着天真的笑容,她说:“我本来就是大学生。”

    弟弟困惑地挠挠头,道:“真的吗?”

    何琳不再回答,她的眼睛狡黠地眨着,让弟弟也猜不出来她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弟弟根本不会怀疑她,在他心中,只有大学生才会这样超凡脱俗。

    何琳要弟弟坐在草地上,新鲜的小草刚刚探头,地面占主体的还是去年枯黄的败草。弟弟有些不情愿,他担心把衣服弄脏。但何琳却一把将他按下去。弟弟不知她要做什么,她从后背上摘下一块儿画板,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弟弟。弟弟开始被她看的不好意思,但当他明白何琳是要给他画像时,他顿时变的兴高采烈。他不停地动着,何琳只好不断地训斥他,要他保持固定的姿势。弟弟老想看看她画的效果,但看到的只是黑黑的轮廓。他有些失望,但又不忍心扫何琳的兴,最后像完成任务似的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

    终于,何琳画完了,她的脸上满是成功者的快乐。她笑着对弟弟说:“来,看看吧。”

    弟弟撇着嘴,嘟囔着:“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啊……”然后把头伸过去。

    谁知他一看到成品,竟然呆在那里。他发现何琳手中的画像画的真是太逼真、太传神了。他睁大眼睛注视着那副作品,觉得就像是自己在照镜子。

    何琳说:“拿回去看吧,送给你的。”

    弟弟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卷成一卷,藏到怀里,真是视若珍宝啊。

    此时,已经是中午了,阳光明媚,碧空万里,弟弟的心情就像天空一样晴朗。他们准备回单位,却不知不觉中感到有些口渴。弟弟带着何琳沿着灌溉麦田的水渠走到一眼机井旁边,那里正源源不断地往外奔腾着清澈的井水。弟弟用手捧着,大口大口地喝着,地下水特有的甘甜让他喝的如醉如痴。何琳也喝着,喝的也很豪爽,完全不是平日那淑女的形象。她喝着喝着,突然把手中的水扬到弟弟身上。弟弟见有人攻击他,毫不示弱,大捧大捧的水泼向何琳,何琳边回击边发出尖声惊叫。突然,弟弟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抽身撤退。何琳掬着一捧水在后面紧追不舍。弟弟倒不是怜香惜玉,他是怕水淋湿了他怀里的画像啊。

    那半天,两个人笑口不断,玩得是说不出的尽兴。

    下午和晚上,弟弟连续上了十个小时的班,精疲力竭。他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忍不住把画像捧在手里仔细地端详。这时,就听旁边两个同事在小声地议论何琳。

    一个人说:“哎,你说何琳那么漂亮,她怎么不去当演员呢?”

    另一个人却说:“漂亮有什么用,我看她并不是个好东西。”

    前一个人很猥亵地笑了笑,后面的人刚要继续说话,却不想弟弟突然插嘴道:“你们少说点何琳坏话行不?”

    他们有点意外,其中一个问弟弟道:“我们说她,和你有什么关系?”

    弟弟理直气壮地回应道:“谁说她坏话也不行,她是我姐。”
8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22:50:33 | 只看该作者
57
    回到久违的村子,我只觉全身充满了力气,一夜未眠,但此时却无丝毫睡意。我背着包,扛上箱子,向家走去。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轮红日缓缓升起,放射着耀眼的光芒。乡村的土路被冻的硬邦邦,踩在上面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一口气走回家,在门口朝里望去:妈妈正在做饭,灶堂的火光将她的脸映的通红。

    我站在门口,大声地叫着:“妈,我回来了。”

    妈妈看到是我,兴奋地丢下烧火棍,步履蹒跚地跑出来。她一把将我拉住,上上下下看个不停。我也仔细地端详着妈妈,她穿着臃肿的棉衣,脸庞显得是那样的削瘦。妈妈拍打着我衣服上的浮尘,说:“海海好像长高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又难过地说:“不,是你变的更瘦,更单薄了!”我傻傻地站着,说不出话来,直到妈妈把包从我背上卸下,帮着我将箱子拉进屋子。

    妈妈紧着让我上炕,问我想吃什么东西,我没有找见弟弟,急切地问:“江江呢?”

    妈妈说:“卖蘑菇去了,他要过一会儿才回来,我正在做饭呢。”

    我忙问:“咱们家真的养蘑菇了?”

    妈妈说:“现在可不只咱们家,这是乡里组织的,号召大家伙儿搭大棚,养蘑菇。政府给补贴一千,自己再出一千,说是要打造千顷蘑菇养殖基地。”

    我问:“咱们的大棚在哪呢?”

    妈妈说:“就在后面。”

    我连忙走出去看,就在后院,一个面积达一百多平米的大棚坐落在那里。

    我吃惊地问妈妈道:“这是你们自己搭的?”

    妈妈说:“我现在干点活就累的呼呼直喘,还没老呢就不中用了。这个大棚是江江一手搭起来的。他的活精致,还被技术员评为乡里的模范大棚呢。咱家的大棚最先出的蘑菇,而且产量也大,现在一天能摘上三四篓子蘑菇。”

    背阴处还残留着淡淡的积雪,想一想妈妈和弟弟两个人把这样一座大棚搭建起来该有多么的不易啊。我问妈妈:“乡里这么推广大棚,是不是有人集中采购蘑菇?”

    妈妈的眉头拧成一团,说:“原来说的好好的,乡里统一采购,但现在蘑菇都长好了也不见有人收啊。没办法,江江他们只好到农贸市场上去零卖。”

    我问:“他每天都去吗?”

    妈妈说:“是啊,凌晨两点多就要起来,先摘蘑菇,然后骑车去市场,再晚一点就没地方了。”

    我的心一颤,问:“好卖吗?”

    妈妈说:“不好卖,太多了,去年蘑菇一块五一斤,现在一块钱四五斤都卖不动。”

    我顿时想到这又是某些领导搞的形象工程。他们把村民组织起来,大棚也建好了,蘑菇也长出来了,他们的政绩也捞足了,就再也不管老百姓费尽心血种的东西是否能够卖出去了。

    我问妈妈道:“卖不出去该怎么办?”

    妈妈说:“那还能怎么办?自己吃,吃不了送亲戚,亲戚少的就都丢了。现在好多家的大棚都没人管了,就在院子里闲置着呢。”妈妈看我皱起了眉头,忙安慰我道:“不过江江卖东西还真行,每天带两篓子,都能卖光。”

    我听着妈妈的话,脑子里显现着弟弟的身影,我多么想现在就见到他啊。

    妈妈在厨房做饭,我在旁边给她讲着大学里的故事,妈妈则很认真地听着。突然,北门后面响起停车的声音,随之而来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妈妈打开门,就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闪了进来。他抄着袖子,吸着冷气,使劲儿地跺着脚。我抬起头,发现竟然是弟弟。

    他现在个头比我都要高出一些,一头短发,两道浓眉,眉梢里还带着晶莹的冰花。他同时也看到了我,高兴地喊道:“大哥,你回来啦!”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

    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弟弟,我竟然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问他道:“卖蘑菇去了?”

    弟弟闪烁着大眼睛,高兴地说:“大哥,原来是你回来了,我说我今天怎么这么走运呢,刚到市场就有人估堆儿,把蘑菇全买走了,我赶紧回来,再摘一篓子,今儿上午还能卖光!”

    妈妈赶过来说:“看你跟个魔怔似的,今儿不要去了,明儿再说吧。”

    弟弟说:“那可不成,现在大棚里的蘑菇都长大了,过一两天就老了,那可不好卖了。”

    我对妈妈说:“我们哥俩去摘点,然后一起卖。”

    弟弟听到我要去,挠挠头说:“要不,今儿就不去了,明天再说吧。”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卖蘑菇的钱,递给妈妈,然后跑到灶堂边去烤火。我坐在门槛上,看着弟弟。他被我盯的不知所措,反复地搓着手,嘿嘿傻笑。

    过一会儿,妈妈把饭做好,招呼我们吃饭。我们坐到桌边一看,是玉米粥。

    妈妈充满歉意地对我说:“也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家里什么都没有,就吃粥吧。”

    我看着妈妈,忍不住笑了,说:“看,我刚在外面呆半年您就把我当外人了?”

    妈妈呵呵笑着,弟弟自告奋勇地说:“我去街上买点豆腐?”

    我一把将他按住,说:“我现在最想喝的就是玉米粥。”说完,给妈妈和弟弟各盛一大碗,然后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看看他们,自己先埋头吃了起来。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说这玉米粥,我从小吃到大,还真就没吃够,特别是妈妈熬的,总是恰倒好处,喝到嘴里,香喷喷,让人吃了还想再吃。我连吃四碗,弟弟竟然吃了六碗。那个时候,我们就光喝粥,吃着咸菜,直到把自己的肚皮喂的滚圆。最后,弟弟打着饱嗝收拾碗筷,我则抢着帮妈妈刷锅。因为有亲情围绕,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季节,我竟感觉到融融暖意。

    吃过早饭,困意涌了上来,我倒在炕上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多。当我睁开眼睛,发现妈妈和弟弟正在地上搓玉米。他们说着悄悄话,生怕吵醒我。我坐起来,妈妈问我道:“海海,你想吃点什么?”我揉着困倦的眼睛说:“什么都行。”妈妈又问:“吃饼行吗?”我点点头。弟弟站起身,说了声:“我去换豆腐。”然后飞快地跑了出去。

    中午,妈妈烙了大饼,熬了豆腐,我和弟弟一阵狼吞虎咽。吃过后,母子三人在一起搓玉米。弟弟则不停地问着我学校的事情。

    他问我道:“大哥,你们学校大吗?”

    我说:“大,很大。”

    弟弟又问:“有多大?比咱们村子大吗?”

    我说:“比咱们村子要大。”

    弟弟瞪大眼睛说:“那么大啊?”

    我点点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我有点难过,埋头干活,屋子里陷入沉默,只能听见我们搓玉米的声音。

    我想知道弟弟在山西的情况,弟弟却故做神秘地说:“等有时间我再讲给你听。大哥,你先说说你在大学里的事情吧。”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给弟弟讲着,他却听的那样认真,在他的心中,大学还是那样的神圣。我们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地跑题了,最后竟说到院子里的大棚。

    弟弟突然愤慨地说:“乡里那些干部把老百姓坑了个够戗,现在大家伙儿都把钱投进来了,蘑菇也都长大了,可是到哪去卖啊?现在蘑菇比白菜都便宜,辛苦一冬没准还要赔钱。”

    他一说赔钱,我的心都跟着突突直跳。我说:“没有一个计划,大棚推广的有些盲目。”

    弟弟跟着说:“种的人太多了,供过于求,价格肯定会下来,这就是价值规律啊。”

    我看着弟弟,真没想到他嘴里还能说出“价值规律”。弟弟看我盯着他,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是在你的书上看到的。”说着,伸手指指旁边的柜子,上面胡乱地堆放着我原来的课本。

    弟弟又说:“现在的乡干部可能出馊主意了。前一阵子咱们乡要提前奔小康,把摄影记者都找来了,说咱们邻村是养羊专业村,但村子里根本没有多少羊,村干部便组织村民每人顶着一条化肥袋在山坡上跑来跑去。摄影记者录了一通,还真上了电视,看了跟真羊一样。”

    我简直觉得匪夷所思,问弟弟:“那村民没人反映吗?”

    弟弟说:“谁反映那个问题啊,跟自己又没关系,大家还都抢着去冒充羊呢,每个冒充的都发了十块钱,我和妈妈还挣了二十块钱呢。”说完,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我又问他:“咱们乡现在是小康乡吗?”

    弟弟说:“当然是啊,已经提前进小康了,咱们乡长还被调到市里当什么局长去了呢。”

    我惊诧地问:“调到了市里?”

    弟弟忙解释道:“我说的市就是县,咱们县已经是县级市了。”

    我听了,摇头叹息。说着说着,到了晚上,妈妈又煮了点粥,我们喝了,钻进冰冷的被窝睡觉。从城市回到乡村,我还是有些许的不适。家里是在是太冷了,脱掉衣服,只觉得被子里像冰窖一样,我咬牙钻进去,半天也睡不着。弟弟只一会儿便鼾声大作,忙碌了一天,也只有晚上,他才有时间略微休息。

    我好不容易才睡着,但很快就被弟弟起床的声音弄醒,但看的出他已倍加小心了,只是我们睡的地方离的太近。他哆哆嗦嗦地穿着衣服,外面的棉衣碰到身体也是冰凉刺骨啊。我跟着坐起身,牙齿不停地打颤。弟弟说:“大哥,你睡吧。”我挣扎着要穿衣服。这时,妈妈走进来,递给我一套厚厚的棉衣,我穿在身上,顿时觉得暖和了许多。

    外面一片漆黑,妈妈打着手电筒,我们借着昏暗的灯光来到大棚旁边,然后将大棚里的灯打开。弟弟揭开厚厚的草帘子,露出一个小门,他扑通一声跳了进去,我随后也跟了进来。

    大棚里外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外面地冻天寒,滴水成冰,里面却热气腾腾,温暖如春。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到里面没多久衣服就湿了个精透,外面是蒸汽化成的水,里面则是晤出的汗。我仔细地打量里面的布局,简单明了,有一只温度计,一只湿度计,其余的就是数十堵小矮墙,上面长满了新鲜的蘑菇。妈妈和弟弟早已轻车熟路,一堵墙一堵墙地仔细挑选。

    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采摘着大片的蘑菇,然后分成片状,错落有致地放在篓子中。脚下满是泥泞,脸上却挂满汗水。我摘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大棚边上的一片蘑菇明显的与众不同,这片蘑菇表层有淡淡的斑点。

    我叫过弟弟,问:“这是什么品种?”

    弟弟甩掉额头的汗珠儿,仔细地看着那片蘑菇,也有点奇怪,问妈妈道:“哎,您看,这些蘑菇真是奇怪。”

    妈妈也赶过来,她看了看,神色有点紧张,说:“是不是这些蘑菇被冻了?”

    弟弟吓了一跳,他扒着墙边,把脸凑过去,感觉到温度明显偏低。他抬头看着我们,说:“蘑菇好象真的着凉了。”

    妈妈着急地说:“赶紧把它们先摘下来吧,要不然就冻坏了。”

    我们三人一齐动手,将这些蘑菇摘下来,一共是三大篓子。走出大棚,温度骤然降低,棉衣里都结了冰,贴在身上硬邦邦的。我和弟弟把篓子捆在自行车上,他又拿过来一只手电筒,将它绑在我的车子上,灯光昏暗,根本就照不了多远。

    我们和妈妈告别,骑车上路。走了老远,还听妈妈在背后嘱咐道:“小心点,慢慢骑!”凌晨三四点钟,大概是一天最冷最黑的时刻吧。我骑在前面,乡村的土路坎坷不平,车子被我骑的七拧八歪,弟弟不住声地提醒我要小心。我们像盲人一样摸索着前进,走了大概两个小时,终于到了一个农贸市场,说是市场,其实就是一条街道,每月逢五是集。

    太阳还没露脸,天空略微发亮,但市场上已经来了好多人。在这样一个市场上什么东西都有,大到牛马牲畜,小到瓜果菜蔬,卖衣服的,卖鞭炮的,卖耗子药的,真是一应俱全。外面的世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大山包围的小乡村里还保留着最为原始的物资交流方式。

    我和弟弟找了一片宽阔的场地,用几块儿大石头圈出自己的势力范围,把篓子摆好,取出秤,做好了准备工作。但顾客们还都没上来,旁边的小贩穿着破破烂烂的大衣,上面满是泥污与油渍。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在寒风中跺着脚,冷的难受时就用冰凉的大手擦一下长满胡子茬的嘴巴。在城市中生活的太久,眼前的一切让我既熟悉又陌生。

    突然,我听见身后有人在叫我:“林海,林海。”声音很小,在闹市中极不易辨认。我扭回头,寻找着声音的发源地。只见在一辆大马车上蜷缩着一个人。他满脸皱纹,头发蓬松,两只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我,嘴里含着一支刚刚卷得的旱烟。

    我并不认识他,甚至见了这样一个人都觉得有些发怵。我忙转过头,他竟然在后面连续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不由地再去看他,他对着我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黄牙,嘿嘿地傻笑,似乎不怀好意。我斜着眼睛瞪他,一言不发。

    他幽幽地盯着我,许久之后,突然问我道:“你不认识我了?”

    我没好气地对他说:“你是谁啊?”

    他伸出舌头,舔一下干裂的嘴唇,说:“我是贺宝来啊!”

    贺宝来?我的心一惊,一个多么熟悉的名字啊!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个名字同眼前这邋遢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贺宝来是我上两届的学生,写的一手好字,体育极佳,每次运动会上都会上演他百米飞人的精彩场面。他同我关系很好,总是把他在赛场上得来的奖品送我一半,就像个大哥哥那样关心和照顾我。我们接触时间不长,我到初二时,他已经考到镇高中去了。我茫然地注视着他,此时的他根本不像我的同龄人,从外貌看他至少要比我年长十岁。

    我问他道:“贺哥,你没上学吗?”

    他嘿嘿地笑着,从裤腰带上解下烟袋,熟练地裹上一支烟,点着火,大口大口地吸着,然后在烟雾缭绕中眯起眼睛对我说:“人不能和命争啊。”

    我注视着他,心乱如麻。正在此时,弟弟跑过来,对我说:“大哥,人流上来了,我们要开始了。”

    我只好回头,贺宝来还在瞅着我傻笑,我对他说:“有时间去找我玩吧。”

    他磕着烟灰,面无表情地点着头。

    走到摊位前,弟弟小声问我道:“大哥,你认识他?”

    我点头。

    弟弟提醒我道:“这家伙有毛病,上学没上好,考了三次都没上大学。最后,他家里找遍了算命先生,都说他没有上大学的命。家里也不知花了多少钱,最后竟然找到咱们村的爬子给他破解。爬子懂个屁啊,就知道蒙钱。他在他脚底板上画了两个风火轮,一个月不让穿鞋。结果他就每天光着脚上学,成了补习班里最搞笑的人物。但就那样,他也没考上,这不,现在整天赶着马车用白面换人家粗粮。就他那傻相,谁敢和他换粮食啊!”

    我不禁回头,发现他正坐在车上打着瞌睡。

    弟弟突然对我说:“大哥,这个冬天过后,我还要出去打工,不能在家里呆着,你看,好好一个人都呆傻了。”

    我听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看看弟弟,幸亏他身上还保留着一股难得的灵气。贺宝来曾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小伙子啊,如果他考上大学,那么他在大学生中也算是佼佼者。然而,在高考的战场上,他败下阵来。他本应很快适应新生活,开始面对现实的世界。但他总是心有不甘,十二年的学习生涯究竟带给他什么?他回归农村后并没有一技之长,同那些过早地辍学在家的同伴相比,他没有任何优势,更多的则是迂腐和木讷。真不知他怎么想到了封建迷信那一套,也许人在极度无奈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怀疑自己,转而相信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吧。

    太阳缓缓升起,天色大亮,市场上开始热闹起来。

    弟弟拎着秤杆,大声地招呼着顾客,熟练地同他们讨价还价,麻利地帮人装好蘑菇,一宗买卖下来,一气呵成。弟弟说话和气,给的分量也足,再加上我们的蘑菇鲜亮,没多久就卖掉了一篓子。

    慢慢地,好的蘑菇已经没多少了,而那些长了斑点的蘑菇基本上没卖动。开始的时候,弟弟总是尝试着好坏搭售,但那些买菜的大妈大婶们都和老鹰似的,一个个目光敏锐,将那些带斑点的蘑菇一片不剩地挑了出来。弟弟陪着笑脸,时不时还假惺惺地帮人挑拣,但看得出他内心也很焦虑。

    等个清闲的机会,我捅捅他说:“便宜一点卖算了。”

    弟弟想了想,悄悄地说:“不行,蘑菇已经便宜到这个地步,再降价也不会有什么吸引力。”

    我问:“那怎么办?”

    弟弟小声说:“让我想一想。”

    我瞧着他。没多久,他突然笑眯眯地对我说:“想到办法了。”说完,他将两种蘑菇混为一体,继续叫卖。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走过来,看看我们的蘑菇,说:“来一块钱的。”

    弟弟铲出一盘蘑菇,却并不急于去秤,而是埋头往外挑选那些带斑点的蘑菇,故意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顾客等了足足有五分钟,但发现弟弟还是没有挑选干净,不耐烦地说:“算了,给我秤了吧。”

    弟弟仰头,笑着说:“那不成,这两种蘑菇可不是一个品种啊。”

    顾客顺嘴问了句:“都一样的蘑菇还不是一个品种?”

    弟弟捡起一块儿带斑点的蘑菇,说:“那当然,你看它们长的也不一样啊!”

    顾客拿过来仔细端详,说:“就是不如别的干净,都是斑点。”

    弟弟憨厚地笑道:“看来您真外行了,这个蘑菇看着不好看,但吃起来口感可好着呢。”

    顾客说:“是吗?它是什么品种?”

    弟弟说:“这是我们新引进的鸽子蘑,估计这个市场上就这独一份儿。”

    顾客说:“鸽子蘑?没听说过,不过确实和鸽子的羽毛很像啊。”

    弟弟大肆夸耀道:“是啊,炒起来不断脆快,还有肉香呢!”

    两个人说着说着,不觉已经围上了好多人。大家都好奇地往里张望,想见见鸽子蘑究竟长成什么样。

    弟弟趁机大声说:“据说,这种蘑菇还是从国外引进的品种呢!”

    开始有人试探性地问价:“多少钱一斤?”

    弟弟说:“也不贵,一块钱二斤。”

    大家议论纷纷,说:“还真不贵,买点回去尝尝?”彼此怂恿,接下来则纷纷掏钱。结果那一篓子蘑菇很快就销售一空。当我们收拾完东西想回家时,居然还有人专门跑来买鸽子蘑。见我们卖光了,那人还一脸遗憾。弟弟安慰他道:“下次再来,我们专门给您留点。”那人才满意地回去。

    在回家的路上,弟弟异常兴奋,他在崎岖的土路上骑的飞快,吓得我不停地让他慢下来。时至中午,阳光明媚,我们兄弟两人并行前进,无话不谈。很快我就发现弟弟已然形成了自己对人对事的独特视角,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我更加成熟。我们从村子东面骑了进去,在路口我意外地发现一栋两层小楼。外型虽然古板而单调,但在遍地平房的乡村里却显得雄伟而壮观。

    我吃惊地问:“这是谁建的?”

    弟弟说:“爬子在今年秋天刚刚建成的,而且还赶在年前搬了进来。”

    我从车上跳下来,仔细地打量着爬子的楼房,茫然地问:“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

    弟弟站在我身边,忽闪着大眼睛说:“大哥,没准什么时候咱哥俩也就发财了。”

    我对着弟弟笑了笑,他的话我只是当作一个笑话,没想到他竟然说的那样认真。突然我发现在爬子的大门口前停着一辆崭新的奥迪,乌黑油亮,气派非凡。这款车我只是在长春才见过,真是不敢相信爬子竟然能坐得起如此高档的轿车。看着,想着,我咋舌不已。我拉着弟弟往回走,却不想那辆车的车门缓缓地打开,一个小姑娘从里面探出头,大声地叫着:“林江,林江……”

    弟弟蓦然回头,发现车里坐着的竟然是他想过无数次的女孩儿——王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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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23:02:0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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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微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弟弟,她还以为他在河南呢。

她收到了弟弟的来信,虽然那封信地址不详而且在学校几经周折,但终于还是转到她手里。她躲在卧室,读完信后站在窗前眺望被白雪覆盖的河面,她似乎看到一个在逆境中不断顽强伸展,历经坎坷但始终不屈不挠的形象。她不得不承认,在过去的半年里,她经常会想起弟弟,也许时间会让人忘掉一切,但弟弟这封来信让她再度回忆起那段短暂而开心的时刻。她觉得弟弟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魅力,反正他带给自己的感觉同周围那些整天只知道油腔滑调的奶油小生带给自己的感觉截然不同,在那个衣衫褴褛的农村孩子身上她体味到一种飞扬的朝气和永不言败的精神。她暗自发誓,今年回老家一定去看望林江。说来也巧,她刚放寒假就赶上爸爸要回老家,她抓住这个机会要一起回去。王福田很高兴,女儿难得和他说句话,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他对女儿说:“不过,我回去是找人谈正事,我们到了那可能马上就要回来。”

女儿瞄他一眼,冷冷地说:“你把我留在外婆家就行了。”

王福田早已习惯了女儿在自己面前冷若冰霜,只好陪着笑脸,帮她打开车门,看她坐好了,然后上车,朝着回家的方向驶去。他此行是去拜望爬子,一来是谈谈煤价,虽然自己的财富积累的越来越多,但他深知创业难守业更难,平日依旧是能节俭就节俭,二来,也是最主要的目的则是想结识田小青,以爬子现在有的实力王福田根本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他是想通过田小青认识他姑父,从而与更上层的官员拉上关系。他习惯于自己开车,即使在走路的时候也可以思考问题。王微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闭着眼睛,她根本不想多看爸爸一眼。虽然妈妈已经去世好几年,但只要想到爸爸那无耻的行为,她就对他充满仇恨,而这种对亲人的仇恨一旦燃烧起来就更炽烈。临近春节,看着别人举家团圆,那种喜庆的氛围深深地刺激着她的心弦。

汽车在爬子家门口停下来,王福田给爬子打了个电话,爬子连滚带爬地迎出来,一脸的谄笑。当王福田在建筑工地闯天下的时候他还在路边经营摩托车修理铺呢,在他眼里王福田简直就是偶像。他把王福田请进屋子,回头招呼王微,而王微见到他那样子都觉得恐怖,吓的早就闭上了眼睛。王福田说小孩子还是在车里呆着吧,我们进去说正事,然后互相谦让着走进院子。

王微在车里听着音乐,空调徐徐地吹着暖风,她眯着眼睛恹恹欲睡。身边的人都羡慕她优越的生活条件,却没人能体会她内心的孤独。在家里,在学校里,她总是面无表情,冷若冰霜。自从没有了母亲的呵护,她感觉周围的世界始终是冷冰冰的,而且她自幼在农村长大,同相对繁华的城市生活总是有着说不清的隔阂。车里隔音效果不错,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车外来了两个小伙子。只是当我们转身要离开时,她刚好睁开眼睛,而且一眼便认出了弟弟的背影,于是她打开车门,大声地叫着弟弟的名字。

弟弟回头,见到她,竟然茫然不知所措。王微坐在座位上,对着弟弟咯咯发笑。

弟弟回过神,跑了过去,兴奋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王微一如往昔,满脸骄横的表情,刻薄地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这是你们家的地盘啊!”

弟弟被顶的哑口无言,傻乎乎地挠着头。王微狡黠地转动着眼珠儿,再次发难道:“看你挺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也会说话不算数啊?”

弟弟被指责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王微说:“你说过要每周末接送我回家,坚持一年,怎么才一个月就当了逃兵?”

弟弟当即被噎住,脸憋的通红,抓耳挠腮,说不出话来。王微则瞪大眼睛盯着他,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最后弟弟只好说:“咱们,咱们不都成为朋友了吗?”

王微冷笑道:“不要说朋友,就是亲兄弟还明算帐呢。”

弟弟皱着眉头说:“好,是我不守信用,那你说该怎么办?”

王微这才露出笑脸,说:“还能怎么办,你现在就骑自行车带我回家。”

弟弟张大嘴巴道:“不是吧,回城里吗?”

王微眉头一竖,正颜厉色道:“难道你还想和我讨价还价?”

此时弟弟憋了一肚子火,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古怪精灵的小姑娘都要受她气,于是赌气道:“好,你下来,你不怕冷我就敢骑车送你回家。”

王微见弟弟和她叫号,更来了劲头,她从后排座上拿过羽绒服,戴上帽子和手套,很快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跳下车,向弟弟挑衅道:“走吧。”这下轮到弟弟傻眼了,他没想到王微居然有备而来,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我一直在旁边观望,而王微就像没见到我一样。

我笑着对王微说:“你就闹吧,也不回头看看,你爸出来了。”

王微洋洋得意地笑着,说:“林老师,你当我是小孩子啊,就你那点伎俩根本骗不了我。”

我也不吱声,微微地笑着。王微有点沉不住气了,用眼角的余光向后一看,王福田果然出了楼门,在爬子等人的陪同下正朝大门走来。她从车里抽出一条坐垫,然后关上车门,匆匆跑到弟弟旁边,焦急地命令道:“走,我们现在就走。”

弟弟问:“我们去哪儿啊?”

王微灵活地坐到弟弟的车子上,踢了他一脚道:“快,去我外婆家。”

弟弟继续问:“你外婆家在哪儿啊?”

王微不耐烦地说:“先进村里,然后我告诉你怎么走。”

弟弟骑上车,竟然真的带着王微向村里驶去。此时,王福田也发现了王微,他已经出了大门,大声叫着女儿的名字。然而,王微使劲儿敲打着弟弟后背,催促他加快速度。弟弟使劲儿地蹬着,没一会儿,累的满头大汗。

王福田急匆匆地和爬子告辞,飞快地跑到汽车旁边,他见到了我,想要说话,但懊恼地叹了口气,钻进车里,向弟弟追去。我也骑上车,感觉眼前的场面是如此的滑稽。

汽车扬起一路风尘,很快追上弟弟,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王福田走下车,肥硕的身躯站在路中央就像一堵墙一样。弟弟被迫停下来,王微跳下车,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王福田不敢对女儿发火,怒气冲冲地对弟弟吼道:“林江,你小子想干什么?”
弟弟站在那儿,无言以对。王微护住弟弟道:“是我让他带我的,你和他发什么脾气?”

王福田看着自己的女儿,无奈地说:“微微,你胡闹什么啊?”

王微乜着眼睛道:“我想去外婆家。”

王福田说:“不是说好了我办完正事就带你去吗?”

王微不屑地说:“你敢登外婆家的门吗?你也不怕她老人家打断你的腿?”

王福田气的说不出话来。王微鄙夷地看了爸爸一眼,上了弟弟的自行车,轻轻地说:“林江,我们进村子。”弟弟不想动,但王微盯着他的眼光顿时锋利起来,他看了看王福田,而王福田并没有坚决反对的神情,便默默地上了车,向村里骑去。王福田在原地站立良久,再度开车追了过去。当王微怒气冲冲地跳下来时,王福田并没有和她冲撞,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将里面的钱都抽出来,递给王微道:“先把这点钱给你外婆,就说等过年的时候我再来看她,让她老人家多注意身体。”王微见爸爸变的和颜悦色,自己的火气也没有了释放的机会,她收过钱,没有说话,上了弟弟的自行车,指点着他向外婆家骑去。

我赶了上来,王福田还站在那里发呆。他见到我,神态很快恢复正常,问我道:“林海,什么时候放假了?”

我说:“昨天刚回来。”

王福田话头一转,问我道:“你认识惠岩?”

我说:“是啊,惠岩叔叔曾给我很多很多的帮助。”

王福田笑笑说:“以前见你和他女儿在一起,我还以为你们就是同学呢,后来听惠岩说他和你爸还是好朋友呢。”

我不知他为何要和我说这些,只是简单地附和着。他又对我说:“惠岩是个好官儿,真正是两袖清风。”他停顿一下,又说:“他可能就要提副市长了。”,我麻木地点着头,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冬云,此时,她也该放假回家了吧。最后,王福田对我说:“林海,好好上学,将来给我做法律顾问吧。”他说的很诚恳,虽然我知道那并不是我所想要的,但还是说:“好的。”他满意地笑了,然后上车,从车窗里向我挥挥手,驾车回城里去了。

我赶上弟弟,发现此时的王微像变了个人似的,重新开朗起来。

弟弟冒失地问道:“你是不是特恨你爸爸啊?”

王微回答道:“我不恨他,如果我还恨他就证明我还爱他,我现在对他毫无感觉。”

弟弟不解地说:“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爸爸啊。”

王微不再说话,弟弟只好乖乖地骑车。按照她的指示,我们从村东骑到村西,然后进了田野里。周围都是枯枝败叶,北风也开始呼啸起来。弟弟问道:“咱们都已经出村子啊。”

王微似乎也很疲惫,她说:“你就骑吧,我还能不知道我外婆家吗?”

我们继续前行,又走出很远,进了一片果园。果树枝头孤零零的,地面撒满落叶。在枝条掩映中我们依稀看到一间房子。那间房子几乎没有任何装修,同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给人一种古朴而天然的感觉。

王微跑到门口,使劲儿拍打着屋门,大声地叫着:“外婆,外婆——”

门“吱”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老太太。看年龄至少也有六十多了,但她精神矍铄,衣着整洁。王微扑上去,一把搂住外婆,外婆也将她紧紧抱住。两个人还没说话,眼泪竟先掉了下来。

外婆小心翼翼地擦着外孙女眼角的泪水,心疼地说:“我们微微越来越漂亮了。”

王微破涕而笑,撒娇地说:“外婆才是越来越漂亮了呢!”

外婆被她逗的哭笑不得,使劲而拍打着她的后背,嗔怪道:“疯丫头,就知道胡说八道。”

王微也陪着外婆呵呵地笑着。这时外婆招呼着我们进屋,我和弟弟闲坐一会儿便告辞回家。老人家热情地将我们送到果园外,连声嘱咐我们有时间来这里玩儿。我们点着头,顺原路回家。

在路上,弟弟对我说:“大哥,王微她外婆怎么住在荒郊野外啊?”

我也说不清楚,应付弟弟道:“可能是要照顾果园吧。”

弟弟愤愤地说:“王福田那老东西真是为富不仁,他那么有钱都舍不得给老太太一点?”

我说:“那你可真冤枉他了,你看他今天给王微钱时不是很大方吗?”

弟弟想想说:“也是,但他好像象和老太太关系很紧张啊。”

我沉默一会儿,决定还是把我所了解的关于王微的一些情况告诉他。在回家的路上,我慢慢地讲着,弟弟则认真地听着。等我讲完了,也到了家门口。弟弟下车,对我说:“大哥,看来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苦恼啊。我看我们现在就挺幸福。”

我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幸福原本就很简单。”

弟弟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在进院儿的一刹那,他突然对我说:“我觉得王微特有骨气。”

我不知道弟弟用“骨气”这个词是否恰当,但我明白他那超越语言本身的含义,于是赞同地点点头。

回到家,妈妈高兴的不得了。弟弟坐到炕上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仔细地数着,典型的小财迷架势。我和妈妈围在旁边瞅着他发笑。最后,弟弟抬起头,一脸兴奋,大声地叫嚷着:“哈哈,今天挣了八十块钱呢!”我和妈妈也陪着他笑起来,共同分享着这快乐的时光。

妈妈突然问:“江江,你也没想着买点肉回来?”

弟弟伸了伸舌头,扮个鬼脸道:“哎呀,我忘了,真是的,出发前还想着呢,后来光顾得高兴,什么都忘了。”说完,看着我,竟然满脸愧疚。

我忙说:“明天再说吧,我在学校整天吃肉,主要是给你们改善改善伙食。”

妈妈对弟弟说:“明天一定要记得啊。”

弟弟听话地点点头。

因为回来晚了,妈妈做饭也跟着晚了。直到两点钟我们才吃上饭,弟弟一边吃一边给妈妈讲着他是怎么卖“鸽子蘑”的。他说的眉飞色舞,妈妈听了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精明。正在这时,有人“咚咚”敲门。我们向外望去,透过栅栏发现敲门者竟是王微!

弟弟赶紧跑出去给她开门,然后困惑地问:“你怎么找到我们家的?”

王微瞪他一眼道:“你真笨,我头上长张嘴,不知道问啊?”

弟弟撇了撇嘴,不敢回击,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回击,这个小姑娘会有一百句等着他呢。

王微和弟弟走进屋子,见了妈妈顿时像变了个人似的,显得文静而知礼节,让妈妈看了都笑的合不笼嘴。她一听说眼前这个小姑娘是王福田的女儿更是喜欢的不得了,妈妈总是容易感恩,每个帮助过她的人她都记在心里,而王福田在她眼里更是一个大大的恩人。

我们吃过饭,妈妈在过堂里刷碗,当里屋只有我们三个人时,王微立刻“原形毕露”,她挤眉弄眼地对弟弟说:“下午你带我去哪玩啊?”

弟弟不已为然地说:“玩,玩,玩,你就知道玩。”

王微一听弟弟竟敢顶撞她,不禁勃然大怒,扬胳膊要打弟弟。弟弟赶紧服软道:“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样吧,你下午跟我们一起搓玉米,天黑了我带你去池塘里捉鱼。”

王微一听捉鱼,顿时兴奋起来,她瞪大眼睛问:“真的吗?”

弟弟爽快地说:“那当然,我这个人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王微满意地点点头,但她又想了想,突然觉得不对,于是皱着眉头对弟弟说:“你骗谁啊?现在外面的河里都冻冰了,怎么捉鱼?你敢耍我?”说完,又扬起胳膊。

弟弟慌忙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要相信我啊。”

王微琢磨了琢磨,说:“根据你的一向表现,我决定信任你一次,万一不能兑现诺言小心我报复你哦!”

弟弟紧着点头,连声道:“你就放心吧。”他见她相信了,赶紧提出自己的条件:“你要帮我搓玉米啊,我们早干完活就能早出去玩。”

一听说干活,王微的眉头拧成一团,但为了出去玩,她还是接受了,一脸委屈地说:“好吧。”

我听着他们聊天,不时地想笑,两个机灵鬼碰到一起,斗智斗勇,整体上给我的感觉是弟弟韧劲儿十足,显得游刃有余。

弟弟拖进来一麻袋玉米,分成三个部分,故意给王微一堆相对比较少的,说:“看见没?这是照顾你的。干不完就向我求助,我会发扬团结友爱精神的。”

王微瞪了他一眼,说:“你真够讨厌的,谁要你照顾啊?”但说归说,她还是乖乖地坐在了较少的那堆旁边。

我们一边聊天一边搓玉米。王微开始的时候挺兴奋,搓的特快,但没多久便不行了,她从未干过农活,用的都是蛮劲儿,整个右手的手心被磨的通红。妈妈刷碗回来,见王微正在干活,赶紧将她拉起来说:“你这孩子,怎么能干得了这种活呢?小心不要把手弄破了。”现在轮到弟弟对她挤眉弄眼了,王微气的不得了,还要坚持,妈妈不由分说把她按在小板凳上,说:“孩子,只要你在这呆会儿阿姨就知足了。”我也对王微说:“不要逞强了,干活要慢慢练,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万一手上打了泡,疼是小事,可小心长茧子影响美观啊。”她听了,顿时乖巧许多,坐在一边不在坚持了。

冬季的白天比较短,刚刚五点天就完全黑了下来。弟弟站起身说:“走,我们去捉鱼!”

妈妈并没有阻拦我们,她知道这是我们带客人玩儿的一种方式,只是嘱咐道:“出去要小心点,不要到冰薄的地方去。”

弟弟回应道:“妈,你就放心吧,现在水浅的地方都冻到底了。”

妈妈想想也是,笑着点头。

想想捉鱼对我们来说早已轻车熟路,但对王微来说却是一件莫大的新鲜事。她跟在我们后面,兴奋的不得了。我们先去和王微外婆说了一声,告诉老人家王微可能会晚点回来。老太太非常开明,告戒我们在外面玩要注意安全。从老人家里出来,我们直奔村边的沙河。

随着这些年植被遭到破坏,沙河的水是越来越少了,甚至在雨水少的年份都有断流的记录。九八年,全国范围洪水泛滥,沙河里的水也较往年充沛。而且在夏季,上游的水库几度放水,里面大量的鱼虾被冲到河流沿途的池塘里。

我们来到一个较大的池塘上,弟弟和我用铁钎凿开一个直径一尺左右的窟窿,然后弟弟把手电打开,将光线直对着水面。鱼生性喜光,而且池塘全面被冰封住它们几乎连个透气的机会都没有。此时,这部分水面直接与空气接触,而且亮光闪烁,大量的鱼都游了过来。

我们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水面,伺机捕获猎物。看着看着,一条一尺多长的草鱼浮了上来,它张着大嘴,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弟弟把手电筒递给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一把抓住鱼头,使劲儿将它甩了出来。鱼落在冰面上,翻腾着身体,但很快身体就和冰面粘在一起。我赶紧把它拾起来,丢到大盆里。水面的鱼受到惊吓后四散奔逃,但没多久便再度聚拢过来。就这样,我们守侯了两个小时,捉了两条大鱼和三四条小鱼,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当我们正准备回家时,王微突然注视着水面,任我们怎么叫她,她都一动不动。

弟弟蹑手蹑脚地走回去,然后对着我轻轻地挥手。我也走回来,低头一看,在水面上竟然浮着一只三寸长的红鲤鱼。它游动着轻盈的身体,两只大大的眼睛完全无视周围的风险。王微盯着那条鱼,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弟弟读懂了她的心思,他屏住呼吸,出手如电,我们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条鲤鱼已然在他手上跳跃了。弟弟舀了半盆水,把鱼放到里面。王微用一种感激的目光看着弟弟,弟弟说:“看,金鲤鱼,通灵性的,你可以对它许愿。”

一向不信邪的王微居然变的很虔诚,她闭上眼睛很认真地许了个愿。

弟弟讨好地说:“那我们把它放生吧。”

王微有点舍不得,她看着那条鱼,它似乎在很短的时间里已经熟悉了新的环境,悠然地吐着水泡。

弟弟只好说:“那我们就把它拿回去吧。”王微点点头,我们收拾东西回家。

回到家里,已经晚上七点钟了。妈妈正眼巴巴地等着我们,她见我们捉来这么多鱼,高兴地不得了,让我们进屋暖和,然后一个人在外面忙活起来。我们和王微聊着天,她不停地向弟弟提着要求,而弟弟总是尽量地满足她。正说着,弟弟突然窜到过堂,尖声惊叫。我过去一看,妈妈手里正拎着那条红色的鲤鱼。她听见弟弟的叫声,满脸诧异。弟弟赶紧跑过去,从妈妈手里救下那条鱼,不住声地说:“我的妈妈啊,这条鱼王微要当宠物养呢。”妈妈听的糊里糊涂,她甚至都不知道宠物是个什么东西,在她眼里这几条鱼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她只想把它们变成餐桌上的美食,然后看着儿子们将它贪婪地吞到肚子里。不过,既然儿子不让她吃,她想总是有道理的,所以只是笑笑,继续忙活饭菜。

没多久,我们吃上了鲜美的鱼汤。也许是晚上出去后又冷又饿,也许妈妈的手艺本来就很高明。总之,那顿饭我们吃的异常兴奋。王微也吃了好几块儿鱼,喝下一大碗汤。妈妈则专注地啃着鱼头,吃到高兴处,嘴里发出吱吱的响声。我看着妈妈,莫名其妙地有些难过。妈妈抬头,见我神情不对,忙解释说:“鱼头最好吃了,有营养,你看这里都是肉。”说完,还用筷子指给我看。我不住地点着头,王微傻傻地说:“我妈原来也喜欢吃鱼头。”然后盯着妈妈,再不说话。

吃过饭,天已经很晚了。我和弟弟送王微回家。走在曲折的小路上,弟弟还要捧着装鲤鱼的小瓷盆。王微显得很忧郁,也很深沉。我们匆匆地走着,突然,王微对我说:“林老师,你妈妈真好。”我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刚才家里的氛围深深地触动了她。也许这样的日子对我们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但对一个缺少母爱的孩子来讲却充满了刺激。她听我们叫妈妈就如同我们听别的孩子喊爸爸一样,那种深深的刺激发自内心,它会长久地徘徊在我们脑海,带给我们不尽的伤害。我想,王微此时的心情我感同身受。

我们都沉默不语,一直把她送到家。外婆一个人在房子里,孤独地等着外孙女。王微在叫门前使劲地嘱咐我们不要说她已经吃过了,她还要和外婆一起吃饭。后来她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外婆只有她一个亲人了。自从妈妈去世后,外婆和爸爸行同陌路,她无法原谅这个混蛋女婿,虽然这个女婿曾多次登门道歉,但每次都被她骂个狗血喷头。她认定就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只要想想女儿死时凄惨的表情,她永远也无法原谅那个无耻的男人。她从来没有收过王福田一分钱,她不想让他有任何得以悔改的机会,只要他活一天他的良心就会谴责他一天。她一个人守在小果园里,过着一种近乎于与世隔绝的生活,只有外孙女来了才能给她的生活带来一点生气。两个儿子都不争气,自己的姐姐都死了,他们还是死气白赖地跟着王福田混,像狗一样在人家面前晃来晃去,摇尾乞怜。她特别疼爱自己的外孙女,见到她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女儿一样,同时这个小丫头性如烈火,在她身上有着一股难得的骨气。

我们把王微送进门,同外婆礼节性地打过招呼,然后告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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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23:05:1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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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路上,我说:“咱们一会儿去看看外公外婆。”

    弟弟点头赞同,说:“大哥,外公现在身体不好,他在家经常念叨你呢。”

    我们回去一说,妈妈也很高兴,她穿上厚衣服就要同我们一起去。我打开箱子,抽出一盒人参。妈妈问:“那是什么?”

    我说:“人参。”

    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道:“你说什么?”

    我重复说:“是人参。”

    妈妈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一株完整的人参被固定的非常精美。她盯着我,嘴巴张的大大的,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买这么多人参干什么?要花多少钱啊?”

    我忙解释道:“妈,东北的人参可没你想的那么贵,一盒才几块钱。”

    妈妈不太相信,她轻轻地触摸着人参,自言自语道:“不会吧,这东西可是宝贝啊。”

    我拉着妈妈出门,她边走边问:“海海,你买这么多人参干什么?”

    我说:“留着卖的。”

    妈妈困惑地说:“咱们这些人谁舍得买人参吃啊?”

    我安慰着妈妈,努力让她相信我有能力把这些人参推销出去,但她还是一脸狐疑。

    夜深人静,我们穿梭在错综复杂的胡同里,妈妈不时地提醒我们要小心。走着走着,她突然对我说:“海海,你外公最惦记的人就数你了。”

    我静静地听着,妈妈继续说:“前些日子,他闹病,差点就不行了。村里的乡亲们去看他,给他买了各种点心和罐头,还有新鲜的水果。谁知你外公糊涂了,不管别人指着什么东西,他都瞪着眼睛说:这是海海给我买的,那也是海海给我买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海海给我买的。把你舅舅都快气死了。”

    妈妈说着说着,竟然笑出了声,而我在我听来,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过,我以前那样气过外公,而现在他依然如此惦记着我。

    我们来到外公家,在门口见外婆正佝偻着身子铲煤。我叫声外婆,她见是我,高兴地把煤铲丢在地上,喊着我的名字。弟弟帮她把东西收起来,我们一起进屋。外公已经躺下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脸色蜡黄。外婆轻轻地推着他,告诉他我来了。原本处在昏迷状态的外公突然清醒过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盯着我的脸,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神采,连声说:“啊,海海回来了,海海回来了。”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在瞬间涌了出来。外公眼球污浊,他似乎看不清我的表情,只是使劲儿拉着我在他身边坐下来。

    我和外公聊着,他确实很兴奋,但人真的老了,说话也显得语无伦次。他对外婆说:“把面包给海海拿来。”

    外婆一脸茫然,她问:“什么面包?”

    外公着急地说:“就是面包,快点给拿来,快!”

    外婆还是不明白,她无奈地对妈妈说:“现在你爸说话也没谱,我都不知道他在指什么。”

    外公的脸憋的通红,妈妈忙劝他不要着急,慢慢说。他想了半天,终于说:“就是篮子里的面包。”

    这时,外婆才恍然大悟道:“哎,他说的是苹果,哪是什么面包啊!”她说着,从柜头上的篮子里掏出几个苹果,问外公道:“是不是这个?”外公频频点头,说:“快去给海海洗几个。”

    弟弟听外公管苹果叫面包,忍不住笑起来,说:“现在外公得着什么叫什么。”

    我却笑不出来,我真的无法适应外公的变化,在自然规律面前人显得是那样无能为力,几年前还精神矍铄的外公竟然说老就老了。我说:“我不吃。”外公却不容分说,将最大的苹果塞给我,然后又给弟弟拿了一个。

    他不停地问这问那,最后竟然问道:“海海,你现在有对象了吗?”

    我脸一红,忙说:“没呢。”

    外公喘着粗气道:“都上大学了,还不赶紧找?我还着急抱孙子呢。”

    他话一出口,妈妈和弟弟都笑起来,外婆数落他道:“老糊涂了,想到啥就说啥。”

    外公红着眼睛争辩道:“娶妻生子,人生大事,海海不急,我们还要替他急呢。”他一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忙给他敲打后背,外公却咳嗽的一阵比一阵剧烈,最后眼睛里沁满泪水。我心里非常难过,此时,我真切地体味到外公对我的关爱,他注视着我的每个眼神都充满了牵挂。现在他无论说什么我都爱听,因为我知道,无论是外公和外婆,还是弟弟和妈妈,他们每个人都是真心地为我好啊。后来我经常这样想:再也不要对亲人发火,尤其是深爱着我们的父母,也许由于年龄本身的原因,我们对很多事情都有不同的看法,甚至某些观点截然对立,但我们都不应该直接冲撞我们的亲人。即使我们不理解他们至少也应该尊重他们,在这样一个竞争日趋残酷的社会里,除了他们,还有谁是全心全意地为我们好,还有谁能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坚定地和我们站在一起呢?

    最后,我们要走的时候,我把人参拿出来。外公一听是人参,也吓了一跳,把它放在灯头下,仔细地观摩,爱不释手。但他没有收,而是挣扎着要塞给我,他颤颤巍巍地说:“海海,我吃这么贵重的东西是浪费,你还是把它卖了吧。”

    我忙把它推回去,说:“外公,这是留你泡酒的,也没花多少钱。”

    外公执着地和我推来推去,他重复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不要说吃人参,就是吃太上老君的灵丹妙药也没几年的活头了。”
他说到这里,眼睛里滚下几颗浑浊的泪珠儿。我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我一边擦着泪水一边说:“外公,你肯定能长命百岁的,外婆也一定能,我妈也一定能。咱们的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我和江江还要好好地孝敬你们呢。”外公听到这里,干枯地手指死死地抓住我的双手,不停地说着:“好,好,好!”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妈妈和外婆也都擦着眼泪,在这样一种凄凉的氛围里,我更加真切地体味到亲情的伟大。外公最终收下人参,精神再度振奋起来,他说:“海海说的对,我要好好地活下去,将来我还要见外甥媳妇,还要抱外孙子呢。”外婆破涕而笑,对妈妈说:“你爸都很长时间没这么精神了。”我拉住外公的小拇指,做出很严肃的样子说:“您说话可要算话啊,来,我们拉勾。”外公兴高采烈地和我拉着手指,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神情,开心的像个孩子。

    从外公家出来,妈妈显得心情沉重。想想外公风烛残年的样子,我竟然又一次想哭。我不敢去想妈妈年老的样子,甚至看着妈妈现在斑白的头发都会感到阵阵绞痛。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担心失去妈妈,紧紧地扯着她的胳膊,再也不想松开。妈妈觉察出我的神色不对,问我道:“海海,你怎么了?”

    我刚要开口,眼泪却先掉了下来,妈妈紧张地问:“海海,你到底怎么了?”

    我哽咽着说:“妈,你一定要照顾好你的身体,她不仅是你的,更是我和江江的!”泪水打湿了我的面庞,冷风吹过,痛如刀割。

    妈妈笑了,她说:“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妈现在的身体好着呢,吃的好,也睡的香。”

    不知为什么,妈妈现在说什么我都想哭,只要看着她那单薄而衰老的身躯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此时的妈妈显得那样矮小,她只能到我们的肩头,走在路上都显得重心不稳,再看看她那堆满皱纹的脸,我觉得有一把刀在狠狠地捅着我的心。岁月无情,它在妈妈身上留下了过于浓重的痕迹,它将我们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清晰地记在妈妈脸上。只要我的目光轻轻扫过她的脸庞,我就会回想起我们曾经度过的那段无比艰辛的日子。一切都已成为了过去,就让所有的苦难都随风而去吧。不要说再经历一次,只是稍微想想那段孤苦无助的生活都会让我觉得无比痛心。

    妈妈安慰着我,我却在不停地掉着眼泪,直到最后妈妈答应我道:“海海,不哭了,妈妈以后一定注意身体。”我勉强止住悲伤,说:“你要知道,就像你不仅仅是为你自己活着一样,我和江江也不只是为我们自己而活着。妈,我们永远是一起的,我们现在都很努力,我们是在为将来的幸福生活而努力啊。”

    妈妈听着,眼睛里也含满了泪水,她哽咽着回答道:“海海,你们的想法我都知道。”

    那一晚,我们母子是流着眼泪走回家的。随着我和弟弟渐渐长大成人,现在的生活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近乎于流浪了。我考上大学后,我们全家都看到一种新的希望。自我入学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大学不仅仅属于我自己,我将要改变的也不仅仅是我个人的命运。我的生命与生活始终是与深爱着我的妈妈和弟弟血肉相连的。我们肯定是不幸的,以前经历的种种坎坷无论发生在谁身上都是一种灾难,但我们又是幸运的,我们终归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在长达十几年的求学历程中,我坚持下来,并且成为我们那个群体中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那不仅是我个人的梦想,它融入了妈妈与弟弟多少心血和汗水啊。我无法让自己停下脚步,我必将继续努力,现在整个家庭的希望都落在我身上,我没有任何理由退缩,而必须担负起全部的责任,去实现妈妈和弟弟所寄予我的全部梦想。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第二天我们很早就起来,到大棚里选蘑菇。今天就显得有些少,只摘了不足两篓子。弟弟对我说:“大哥,你在家呆着吧,我自己去卖就行了。”看着弟弟那疲惫的眼神,我又怎能答应呢?我说:“咱俩一起去,就是在一块儿呆着也有个照应。”弟弟沉默一会儿,又说:“大哥,那你带上点人参吧,我们卖了蘑菇再卖点人参。”我觉得有道理,于是找个帆布书包,装了三十多盒参。弟弟又提醒我道:“大哥,你带上你的学生证,证明你是从东北来的,也证明你带来的人参是真的。”我答应着,弟弟的心总是很细,和他在一起总是他照顾我,他反倒更像个哥哥。

    我们和妈妈告辞,妈妈在门口注视着我们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我们走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冷风习习,后来竟然感觉到雪花飘落。今天我们去另外一个市场,每天要赶的集都不同。天边刚刚冒出亮光,我们便来到沙河子市场,这个市场规模很大,入口修的也气派非凡,里面卖衣服和卖鞋的都有专门的柜台。我们费了半天劲才在路边的角落挤出个两三平米的地方。当我们把东西放好时,已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那一天,冷的出奇,我们的蘑菇用厚厚的被子盖着,但边上的部分还是被冻坏了。天灰蒙蒙的,雪花飘零,买东西的人不多,反衬得到处都是小贩们的叫卖声。我把人参从书包里抽出来,打开盒子,放在路边。没一会儿,围拢了一大群人。有人问:“你这是草参吗?”

    我说:“是真正的人参。”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叫道:“哇噻,现在连人参都有人卖了?多少钱啊?”

    我看着周围这些父老乡亲们,一个个破衣烂衫,口袋里瘪瘪的,眼神里充满迷茫,我知道他们手上也没有多少钱,便说:“十块钱一盒。”

    几个半大小子开始起哄,他们叫嚷道:“人参才十块钱一盒?草参也不会这么便宜啊,不是树根子做的吧。”

    我和他们解释道:“东北人参本来就没你们想的那么贵。”

    那些人哈哈地笑着,彼此相互怂恿,说你买一盒吧,另外那个人猛打他一拳,怒骂道:“你怎么不买啊?你当我是败家子啊。”说完,两个人扬长而去。没多久,我的摊位上又是冷冷清清。倒是弟弟的生意非常兴隆,他很快就卖了多半篓子,他回头对我说:“大哥,你别着急,一会儿我帮你卖。”我说不出话来,看着眼前摆放的人参,心中充满焦虑。

    时间慢慢地流淌,雪越下越大,渐渐白雪覆盖了人参,只露出古香古色的木头盒子。

    我觉得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终日在田地里劳作的农民是注定不会买人参吃的,我必须去县城里,到可能存在潜在顾客的地方去。想到这儿,我对弟弟说:“江江,一会儿你先回家,我到别处去转转,看看能不能卖的动。”

    弟弟的鬓角眉梢落满雪花,他正紧张地招揽着客户,听说我要走,赶忙拉住我道:“大哥,你不要着急,东西要慢慢卖,别看现在不开张,没准一会儿就被人抢了呢。”

    我帮弟弟拂下脸上的积雪,努力表现的很平静,说:“我不发愁,只是想出去走走。”

    弟弟拉住我不松手,睁大眼睛说:“大哥,你等我一会儿,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

    我把他的手拿开,语气坚决地说:“你卖完了就先回家,和妈说一声,大雪天,她肯定会惦记咱俩,你跟她说不要担心我,我可能会晚点回去。”

    弟弟见我去意已决,便不再坚持,他递给我手套,嘱咐道:“大哥你要小心点。”

    我也对他说:“卖完了就回去,不要冻着。”说完,收拾好东西,推车向出口走去。我已经走出了老远,回头,见弟弟还站在原地使劲儿地对着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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